大秦帝國風云錄
寶鼎渡河北上,于邯鄲再會王翦。
“我很難相信,你竟然在一個月內化解了中原危機。”王翦感嘆不已。
“各取所需而已。”寶鼎不以為然地搖搖手,“如今危機依舊,不過暫時壓制而已,若想徹底扭轉危機,必須贏得北方戰局。”
王翦明白寶鼎的意思,他輕輕嘆了口氣,“可惜河北一時三刻恢復不了元氣,無法給大軍提供更多的糧草,而關西、荊宛距離燕地又太過遙遠,糧草武器在運送途中的耗費太大。前線糧草不足,導致我們無法在攻燕的戰斗中投入更多兵力。”
寶鼎面露笑容,“上將軍先前不萬軍隊足矣嘛,怎么現在又擔心兵力不足?”
“遠征作戰對糧草的需求量非常大,但目前情況下咸陽顯然無法滿足大軍的需要,所以我們必須速戰速決,而若要速戰速決,兵力的多寡至關重要。”
寶鼎明白了老王翦的意思。
中原危機被強行壓制下去之后,咸陽和關東諸國都會把目光轉到北方戰場。北方戰場就兩個,一個是代北,一個是燕。無疑,所有人都知道秦國下一個目標是燕國。
燕國在河北方向有長城和大河兩道險阻,其軍隊數量雖然不夠龐大,但因為常年與大漠北虜諸種作戰,積累了豐富的作戰經驗,其戰斗力還是非常強悍,否則也不會總是想著南下河北,甚至數次乘著趙國傷痕累累之際出兵攻擊。但燕國的運氣比較差,先是遇到廉頗,接著又碰到李牧,再后來又被八十多歲的龐煖打得“滿地找牙”,南下擴張一次也沒有成功。燕國運氣差,總是打敗仗,卻并不意味著燕國就是羸弱不堪,可以任人宰割。
燕國在生死存亡時刻,會毅然放棄遼東遼西,從兩地調集精兵全力戍守京都。
攻燕一戰假如久拖不決,秦軍在北方戰場上就是兩線作戰,這時候被強行壓制的中原危機必定再度爆發,齊楚兩國必定再度合縱攻打中原。
寶鼎之前曾向王翦提議,攻燕一戰由代北秦軍和河北秦軍實施兩路夾擊,但事實上寶鼎的建議有些異想天開。
代北貧瘠,山高路遠,自身財賦嚴重不足,而長途運輸又困難重重,秦軍沒有充足錢糧,只能被動防御,但匈奴人就像一群窮兇極惡的野狼,虎視眈眈地盯著獵物,逮到機會就一哄而上,拼命撕扯,當你奮勇反擊的時候,它又一哄而散,逃之夭夭。這種情況下,代北實際上沒有能力兩線作戰,沒辦法配合河北方向的秦軍攻打燕國。
一個月前,王翦就對攻打燕國持有異議,但當時他對寶鼎迅速解決中原危機沒有太大信心,所以也沒有重視,現在寶鼎的中原策略出來了,寶鼎在中原的整個布局與北方戰局的發展密切,也就是說,今年冬天必須攻打燕國,而且還要一定取得勝利,他就不得不慎重對待了。
攻打燕國最理想的策略就是秦軍從代北和河北兩地實施兩路夾擊,但現實很殘酷,這一策略基本上可以歸結為紙上談兵,根本不現實。
“速戰速決就一定取決于兵力的多寡?”寶鼎笑著問道。
王翦看了他一眼,把案幾上的一幅卷軸打開。這是燕國的地形圖,有山川要塞,畫得非常簡單。
寶鼎低頭細看。
王翦手指地圖說道,“這是燕國的都城薊。在它的南面就是廣陽郡。廣陽郡通過長城和大河兩道險阻與河北接壤。”
王翦的手指在地圖上的廣陽郡中心位置劃了一個圈,“這塊地方叫督亢,土地肥沃,是燕國的糧倉。假如燕國竭盡全力固守長城,燕王喜發動民戍衛王國,就像當你趙國的平原君率領邯鄲軍民死守邯鄲一樣,那么燕人憑借督亢之糧,完全有能力把我們阻擋在長城之外。”
督亢?寶鼎知道這個地方。歷史上荊軻刺秦,為了接近秦王政,他出任燕國使者,代表燕國向秦國敬獻督亢地區的地圖,所以督亢這個地方在歷史上還是頗有名氣。只是寶鼎還是第一次聽說督亢是燕國的糧倉。
寶鼎到這個時代比較短,前期關注西北疆,后來經略中原,開拓西南,現在又全神貫注于代北,還真的沒有仔細了解過燕國。不過現在他要了解了,他的目標就是馬上殺進燕國,吞并燕國。
督亢就在燕國長城后方,燕軍將士取糧方便,同時,如果長城深陷,督亢必定丟失,燕都薊城必定被包圍,那燕國就完了,所以督亢可以起到提高燕軍士氣的作用,迫使燕軍不得不浴血奮戰以保家衛國。這種情況下十萬秦軍從長城方向攻擊燕國,正如王翦所說,正常情況下還真的打不進去,兵力的確不夠。
既然正面攻擊難以奏效,那自然就要想其他辦法,而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與代北秦軍配合,兩路夾擊。
寶鼎正在想著兩路夾擊的事,王翦的手指也指向了地圖上的太行山。
太行山以南是燕國的都城薊,以北就是上谷郡。上谷郡與代郡相鄰,兩郡的界限就是修水河和治水河。
治水河源自代北西南端的句注山和管涔山之間。這條河先是東西流向,經雁門到代郡,然后在涿鹿突然轉彎,由北向南穿過太行山,經燕國流進大海。修水河源自陰山東南麓的九十九泉一帶,由北向南流進代北,在涿鹿城的東南部與治水會合。
從地圖上看,修水河和治水河就是一條直線,這條直線起自陰山東南麓,終于大海,其在太行山以北的部分正好就是趙國和燕國的邊界,現在是秦國和燕國的邊界。燕國長城的西北端就終止于修水河的野狐嶺。
王翦的手指順著這條“直線”移動,停在了野狐嶺。
“這是燕國長城的野狐塞,其北部就是澹林人。”王翦說道,“代北有三胡,樓煩之胡、澹林之胡和林人之胡,幾百年來這三胡一直是齊趙燕三國的強敵。從趙武靈王開拓代北開始,這三大胡一部分臣服于趙國,還有一部分不斷遷徙,先后被匈奴人所征服。現在我們在雁門山、雁門水一線的主要對手就是澹林人。”
王翦的手指下移。
“野狐嶺以南、修水河以北這一帶是綱成人。逐鹿以東則是屠何人。在治水和太行山這一帶是獨鹿人。綱成、屠何、獨鹿是上谷郡三大胡,燕國戍守上谷邊界要塞的軍隊主要由這三大胡組成,其人數雖然比不上代北軍,但憑借兩條大河和諸多要塞,完全可以阻擋我們的攻擊。更嚴重的是,假如這上谷三胡打開野狐要塞,把澹林人放進來,那我們試圖由上谷南下攻擊燕都的計策也就徹底失敗了。”
這些事情寶鼎比較清楚,王翦所擔心的還是代北秦軍無法從兩線作戰的困境中擺脫出來,無法與河北秦軍形成夾擊之勢。
“從上谷方向翻越太行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軍都陘。軍都陘地勢險要,燕國在此筑有居庸塞,此要塞有南北兩個隘口,易守難攻。”王翦的手指在停在地圖上的居庸塞,眉頭深皺,“假如代北秦軍殺到這里,距離燕國都城薊只有兩百余里,燕國會不惜代價予以阻擊,這可以吸引和牽制一部分燕軍,可以幫助我突破長城,但現在的問題是,你有多大把握殺到居庸塞?”
寶鼎考慮了一下,說道,“我至少有五成把握。”
王翦不相信,但武烈侯屢創奇跡,或許他真的有辦法在代北迅速擺脫兩線作戰的困境,贏得代北戰場的主動權。
王翦沉思不語。他是秦國的上將軍,是秦軍的統率,是秦軍在北方戰場上的最高指揮,攻打燕國的策略由他制定并報奏咸陽,假如他在攻燕一事上和武烈侯產生分歧,對整個局勢的影響非常大。
武烈侯急于攻打燕國,但現在的的確確不是攻打燕國的最好機會,秦軍實際上也不具備遠征燕國的條件,最起碼在糧草的供應上就難以為繼。
“冬天到了,匈奴人肯定要發動攻擊。”王翦擔心地說道,“代北未必有能力兩線作戰,還是請武烈侯三思啊。就目前形勢來看,把攻打燕國的時間推遲到明年春天或者夏天是最為穩妥的,一舉而下的把握也最大。”
寶鼎搖頭,否決了王翦的建議。
一個月前他試探過王翦,王翦沒有明確答復,可見王翦對攻燕有太多顧慮,現在中原危機暫時解決了,但王翦依舊顧慮重重。王翦的顧慮是有道理的,秦軍主力一旦攻燕受阻,帶來的必定是中原危機的再度爆發。
寶鼎這次并沒有徹底解決中原危機,他不過是利用秦國吞滅趙國的余威鎮懾了齊楚兩國,暫時把危機壓制下去了,暫時贏得了咸陽對代北的財賦支持,而若想讓咸陽持續支持代北,寶鼎就必須長時間壓制中原危機,如此他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吞滅燕國,再給齊楚兩國以鎮懾,迫使兩國不敢輕易攻擊中原。
寶鼎一門心思經略代北,為此他甚至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積極發動對燕作戰。寶鼎的這種做法符合他一貫行險賭博的風格,但在統一大勢已經不可阻擋,在咸陽政局的發展已經有利于本利益集團控制朝政的時候,王翦不愿意冒險。他要等一等,看一看,不打沒有把握的仗,確保始終控制主動權,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中原決戰不能拖延。”寶鼎說道,“齊國有四十年的積累,君臣有稱霸之野心,對中原、河北等地一直虎視眈眈,而楚國如今君臣齊心,元氣恢復的速度會非常快。三年是極限,三年內,齊楚肯定要聯手再打中原,而我們在三年內能否擊敗匈奴人,穩固代北局勢?”
王翦對此不以為然。當初寶鼎離開咸陽的時候,和秦王政有十年之約,但當時相信大秦可以在十年內統一中土的人根本沒有,現在同樣也是寥寥無幾。統一大業不僅僅是吞并六國諸侯這么簡單,還存在一個本身國策調整以便與中土統一相適應的過程,這內外之事必須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否則統一大業就難以完成。
武烈侯的大一統理念的核心就是如此,這也是他積極推進國策變革的理由和原因,但現在他似乎正在走上一條歧途,他過于重視北疆,過份夸張了匈奴人對中土的威脅,把未來南北戰爭的重要性提高了一個甚至超過統一大業的高度,這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最近一段時間,無論是王翦等本利益集團成員,還是咸陽中樞,對寶鼎的“代北策略”都不看好,認為他過于自信,急功近利,失敗的可能性比較大。寶鼎估計代北策略五年將有小成,十年就有顯著效果,但十年的巨大投入將對統一大業造成何種影響?統一大業會不會因此而延誤甚至停滯不前?
寶鼎急于攻打燕國,顯然是想用事實告訴咸陽,“代北策略”的實施實際上有利于推進統一大業的完成。
“上將軍,距離冬天還有幾個月,在這幾個月里,你一邊竭盡全力恢復河北農耕,一邊大張旗鼓準備攻打燕國,把燕國的主力吸引到長城一線,至于今年冬天是否攻打燕國,我們暫時不做決定,好不好?”
寶鼎主動退讓。他能理解王翦,老秦人走到這一步不容易,王翦不想看到老秦人一夜間再被打回原形,所以他求穩,這也無可厚非。指望說服王翦,陪著他一起“瘋狂”,事實上也是不可能的事。
王翦同意了,“秋收之后,河北應該可以給代北以有限的支援了。”
“河北暫時不要考慮支援代北的事。”寶鼎說道,“上將軍還是集中河北的力量做好攻打燕國的準備,支援代北的事我已經向中原、東南兩地的軍政官長們做出了求助請求,另外晉中三郡也會全力支持。只要代北人齊心協力共度難關,我們有信心熬過最艱難的一年。”
兩人在攻燕一事上取得一致意見后,隨即商討建封國的事。
“我改變想法了。”寶鼎說道,“這一次我們轉徙百萬人口于代北,導致代北對咸陽的依賴大大增加,代北因此變得愈發被動,所以我仔細權衡后,第一個封國還是在燕建立吧。代北在沒有拿出戰績之前,公子將閭封君的難度比較大,假如我強行威逼咸陽,必然會給代北帶來不利影響。”
王翦微微點頭,意識到寶鼎突然改變謀劃,要在燕建立第一個封國,十有公子扶蘇的立儲一事又出波折。楚國陽文君熊岳被殺,東南熊氏再露鋒芒,這肯定對公子扶蘇問鼎儲君不利。
“長平侯領封國?”王翦問道。
“目前我沒有更好的辦法。”寶鼎說道,“扶蘇身邊的人要換一換,請上將軍多加注意。離開中原前,我已經警告了扶蘇,并囑咐他幾個月后再回河北。”
“欲速則不達。”王翦嘆道,“既然武烈侯如此謀劃,那不戰則已,一戰則必勝,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因此把攻擊時間往后推一推豈不更好?”
“我要防備咸陽宮,而咸陽宮也肯定有所動作。”寶鼎說道,“這次咸陽宮不但未能重創熊氏,反而讓熊氏乘勢露出鋒芒,你以為咸陽宮會善罷甘休?還有,公子高這次可以說是鋒芒畢露,公子將閭也在代北建功,諸子爭儲的危機正在一點點顯露,你以為咸陽宮沒有警覺?所以,我們不能讓扶蘇回咸陽,相反,我們要把扶蘇送到更遠的地方,推到更高的位置,一次次脅迫咸陽宮在立儲上做出讓步,以便以最快的速度實現我們的謀劃。”
王翦望著寶鼎冷峻的面孔,不禁暗自苦嘆。你們兄弟倆大打出手,必然要殃及池魚,不知道這一次是大王再占上風,還是你的行險一搏再給咸陽宮以打擊。
“武烈侯,你可曾想過,這樣一來長平侯可能就此失去問鼎儲君的機會,從此偏居東北,再也無法回到咸陽。”
王翦不得不提醒寶鼎。
寶鼎冷笑,“事情越來越復雜了,但越復雜,對我們來說機會越多,而對咸陽宮來說,卻無處不是陷阱,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會跳進哪一個陷阱。”
王翦臉色微變,眼里掠過一絲緊張,“武烈侯,事情越復雜,失控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寶鼎閉上眼睛,臉上露出深深的疲憊。
“有時候,失控并不是壞事。”寶鼎低聲說道,“關鍵在于,如何把握好失控的方向。”
寶鼎回到代北。
武烈侯信守諾言,兩個月內果然返回代北,這讓代北人惶恐不安的心總算定了下來。
寶鼎飛速趕到平城行轅,向代北軍政官長們詳細闡述了中原局勢的變化,以及由此帶來的北方戰局的變化。
“我們必須馬上打燕國。”寶鼎對眾人說道,“我打算在冬天發動進攻,但上將軍考慮到諸多難題,在攻擊時間上猶豫不決。”寶鼎說到這里,目光從眾人的臉上一一掃過,“你們給我一個答案,何時打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