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園意氣風發而至,決心在戰場上建下功勛,進一步穩固自己的權勢。
當今楚王年少,太后年輕,需要他這位外戚執掌外朝,不出意外的話,未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內楚國的命運都控制在他的手上,但楚國貴族勢力龐大,上層的政治斗爭異常復雜,無論是逐漸長大的楚王還是芳華漸逝的太后,都需要贏得這些貴族的支持,僅kao一個在楚國沒有根基的李氏外戚是萬萬不能的。
隨著楚王年齡的增長,他對楚國貴族的依賴越來越大,這是一種必然,楚王當然要依賴楚國貴族來統治這個龐大的王國。李園感受到了威脅,他必須鞏固自己的地位,而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建立功勛。
楚國自春申君最后一次合縱抗秦后便再也沒有打過仗,尤其考烈王駕崩后因為繼位者年幼,令尹又是沒有根基的外戚,國內局勢當然極力求穩,所以即便三年前趙國在秦國的攻擊下岌岌可危之際,楚國也沒有出兵救援。沒想到趙國出了個李牧,在危急時刻力挽狂瀾,連續兩次擊敗秦國,一舉扭轉了中土局勢。李園看到了機會,此刻合縱抗秦,西進攻擊,危險性最小,贏得功勛的可能最大。當然了,從中土大局和楚國自身利益來說,此刻合縱抗秦也是一個及時而正確的選擇。
楚國的太后不愿意與秦國撕破臉,她希望在楚王沒有親政之前國內都保持一個穩定局面,為此她否決了李園合縱抗秦的決策。從太后的角度來說,保持與西秦的盟約,保持國內穩定,是確保楚王長大的基本條件,但楚國貴族有各自的利益追求,比如在楚方有強大勢力的景氏和項氏對中土和楚國的未來就有自己的看法和策略,他們積極謀求合縱抗秦,一則救人就是救己,二則只有戰爭才能給他們帶來長久而持續的利益,于是他們和李園走到了一起,并在激烈博弈后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李園因此迎來了他在政治上的第三個機遇。李園在政治上的第一個機遇是在投kao春申君后,利用春申君的關系把自己的妹妹成功送到了考烈王身邊,就此開始了李氏在楚國的崛起;第二個機遇則是在考烈王駕崩后,果斷聯手楚國貴族殺了春申君,就此結束了楚國的春申君時代,而他則登上了楚國令尹的位置,開始了楚國的李氏外戚時代;第三個機遇就是在趙國兩次擊敗秦國,中土局勢大變后,他把楚國拉到了合縱抗秦的戰車上,這一仗假若打贏了,楚國的李氏外戚時代必將迎來一段輝煌時期。
李園帶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率軍抵達中原戰場。
魏國太子假、太傅范磐;韓國相張平,其子中大夫張良;楚國前軍統率柱國項君項燕,其子項疾、項梁,長史范增先后趕到許城。
這個年代實力代表一切。李園手中有二十萬楚軍,是合縱的絕對力量,即便以魏國太子假的尊崇身份,也不得不紆尊降貴,親赴許城與合縱長李園會晤。
合縱軍已經趕到前線,接下來就是商量怎么打了。韓國是被救援國,沒有制定攻擊策略的資格;魏國僅有三萬軍隊,在合縱軍中的作用有限,實際上就是濫竽充數,太子假絕不會傻到主動請纓殺奔第一線;楚國有二十萬大軍,皆為淮水兩岸的精銳軍隊,實力極其強勁,所以這一仗怎么打就是楚人說了算。
這支楚軍里現有三位柱國,項君項燕,臨武君景纓之子景晦,彭城君之子昭劭。楚國五大權貴中的三家主掌著這支軍隊,統率他們的就是令尹陳侯李園。李園理所當然是決策者,但實際上他說話不算數,楚國的大權貴們尤其像景氏這樣掌控軍隊的大權貴,怎么可能把楚軍的命運隨隨便便交給一個從來沒有帶過兵打過仗的外人?
李園對楚人而言絕對是外來戶。
李園出身趙國官僚世家,文章武略是必修之學,少年時也是雄心勃勃之輩,可惜時運不濟。隨著平原君和趙孝成王先后死去,他們家遭到邯鄲清洗,不得不逃亡楚國,他也就失去了“學以致用”的機會。等到他在楚國立足,不待大展拳腳,忽然一夜之間他年幼的外甥就做了楚王。年輕的太后主政,外朝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于是李園突然崛起,高踞楚國令尹之位。
突然擁有巨大的權力對于一個出身士大夫階層的子弟來說,必然會帶來很多問題,與出身高等貴族的子弟比起來,他們更加容易失去理智,心態更是無法保持平衡,會隨著權勢的膨脹而膨脹。李園在楚國做了七年令尹,最早如履薄冰,慢慢的就想在楚國打下根基,也嘗一嘗權勢傾天的滋味了,可惜楚國貴族太強悍,即便是后宮太后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妥協。楚國貴族吃足了春申君的“苦頭”,當然要吸取教訓,想方設法掣肘李園,阻止他變成第二個春申君。當年春申君把楚國當作自己的封邑一般予取予奪,嚴重傷害了貴族集團的利益,他們當然不重蹈覆轍。
李園有雄心,有權勢,而且未來前景燦爛,金錢地位對他而言已經無所謂,他想干一番大事業,想留名青史,于是不知不覺中他的心態就變了,他看不清自己的實際實力,他的無限膨脹,終于還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與春申君相似的道路,但他能與春申君相比嗎?一個從頭到腳都無法與春申君相提并論的人卻擁有像春申君一樣的“遠大志向”,試圖像春申君一樣建下顯赫功業,其心態的扭曲可想而知。李園的心態徹底失控,當無限制膨脹的時侯,他的所作所為可想而知了。
此次壽春最終接受李園的決策,讓李園錯誤地理解為自己的權勢更大了,楚國貴族們不得不向自己低頭了,李園甚至認為此仗打贏之后自己在楚國就是一言九鼎權勢傾天的第一權臣,所以他迫不及待了。
柱國項燕、景晦、昭劭和另外兩名裨將分別統率前后左右中五軍,李園抵達許城后馬上召集他們部署攻擊之策,要求項燕以最快速度突破潁水河。
項燕手握十萬大軍,理所當然是選鋒,但項燕當即反對。
“我們的目標是南陽,不是潁水以西的九座城池。”項燕慢條斯理地說道,“南陽一戰打贏了,潁川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項燕神情冷峻,望著高踞上座的李園說道,“此刻不取韓國,更待何時?既然要拿韓國,那首先就要消耗韓魏兩國的軍隊。”
李園神色一僵,眼里掠過一絲惱色,但瞬間就以淡淡的笑容掩飾過去,“我們二十萬大軍不做選鋒,卻讓四萬人的韓魏聯軍打頭陣,這說得過去嗎?”
“當然。”項燕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威嚴十足,“這就是實力。你是合縱長,韓魏兩軍必須遵從你的命令,否則哪來的合縱?”
“如果沒有我們一次次合縱抗秦,趙韓魏三國早就喪于秦國之手了。”景晦冷笑道,“我們守護了趙韓魏三國,但趙韓魏三國給了我們什么?這是關系到他們生死存亡之刻,他們不沖殺在第一線,難道還要我們沖在第一線?到底誰救誰啊?”
景晦年近四十,中等身材,一張扁平的臉上長著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一看就是個工于心計的人。景氏和項氏一向走得近,兩家數代聯姻,但無論在朝堂上還是在戰場上,都存在著各種各樣爭斗,絕對算不上什么生死兄弟,最多也就是個互相利用的同盟者。當然了,這也要看具體情況,比如這一次合縱就是景氏和項氏聯手推動的結果,那么雙方就要鼎力合作。
李園不敢信任他們。原因無他,景氏和項氏過去都是春申君的同盟者。春申君屢次合縱出擊,與執掌軍方的大權貴當然關系不錯。不過這種“不錯”是有條件的,是在利益交換下形成的。春申君最后一次合縱戰敗,據說就是與軍方第一權貴,上柱國景纓產生了矛盾,結果在關鍵時刻,景氏在背后捅了春申君一刀,就此把春申君趕下了臺。
春申君死于李園之手,這是事實。這個事實造成李園與楚國權貴之間始終隔著一層厚厚的陰霾,這個表面上的“仇”楚國貴族肯定要報,至于何時報,怎么報,那要看李園價值的體現,假如李園沒有價值了,他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李園當然知道這個藏在黑暗中的危險,所以他不顧一切增強自己的權勢和力量。他也會借勢,也會利用人,也會殺人,可惜,他是一個人在戰斗,而對手是一群人在戰斗,他的命運始終操控在楚國貴族們的手里。
李園聽到景晦的話,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怒火。這叫什么話?你以為韓人魏人都是白癡啊?即便楚國要借機吞噬韓魏,那也要先把秦人擊敗,秦人不敗走,楚軍怎么吞噬韓魏占據中原?
“令尹是合縱長,是合縱軍的統率。我們也要遵從合縱長的命令嘛。”這時一個溫和醇厚的聲音從大帳響起,讓李園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一點。
說話的人就是昭劭,京都衛軍統率。彭城君昭公是楚國司馬,主掌楚政。昭公最初是堅決反對合縱的,但在李園的極力說服下,昭氏最終做出了讓步,并說服了左尹陽文君熊岳。
李園與昭氏的關系一直不錯,原因無他,昭氏就是幫助他誅殺春申君的幕后推手。春申君下臺后,代替春申君做令尹的就是昭氏,也就是昭公的父親。考烈王臨死托孤于昭氏。昭氏沒有辜負考烈王的信任,殺了春申君,扶植了新王,但旋即病逝。昭公在臨死前幫助太后進行了一系列人事安排,確保新王王位穩固,其中最為炙手可熱的令尹位置就交給了李園,以此來平衡和緩和朝堂上各派系之間的激烈爭斗。
隨著時間的流逝,李園的權勢越來越大,朝堂上的權力平衡被打破,新一輪的博弈開始了,而李園與昭氏的親密關系也就不復存在。對于昭氏來說,李園的利用價值已經不大,他可以消失了。
昭劭這句話等于給李園撐腰,但項燕和景晦直接無視。
“中原戰場變數很大。”昭劭繼續說道,“太原方向的秦軍主力隨時可能南下,齊國的軍隊也隨時會殺進中原趁火打劫,所以我支持令尹的計策,此仗還是速戰速決為好,拖久了可能出現意外。”
項燕閉上眼睛,懶得說話了。
“我們合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景晦毫不客氣的質問道,“到底是收復故都舊地,還是趁機攻占中原?令尹府和司馬府到底有沒有搞清楚?如果出戰的目的都含糊不清,這一仗還怎么打?”
李園氣得眼睛都要冒火了。京都決策說得清清楚楚,借助合縱來收復故都舊地,以此來完成救援趙韓魏三國任務,達到穩定中原局勢的目的,誰知大軍到了戰場,景氏和項氏竟然變卦了,竟然要乘機拿下中原。
“如果你不知道合縱的目的,你到中原來干什么?”昭劭揶揄道,“跑來游山玩水還是趁火打劫啊?”
景晦可以無視李園,但不敢輕視昭劭。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景氏、昭氏代代出人,每一代都是楚國的鼎柱,彼此既是親朋好友又是角逐對手,斗得旗鼓相當。這次合縱最終形成決策,完全是因為昭氏和以陽文君為首的部分宗室突然改弦易轍的結果,否則楚軍根本到不了中原戰場。正因為如此,景氏和項氏才覺得這背后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景氏和項氏之所以支持李園合縱,其目標不是與秦國爭奪故都舊地,而是要乘著秦國將攻擊方向轉到中原的時侯,果斷搶占中原,繼而在中土形成三足鼎立之局。拿下中原可以幫助景氏和項氏攫取更大的權力和利益,繼而對中樞形成制約。
昭氏和以陽文君為首的宗室志在中樞,他們堅持連橫之策,所以他們既沒有趁此良機攻占中原的想法,也沒有收復故都舊地的想法,他們要利用合縱拿掉李園,打擊掌控軍隊的景氏和項氏,繼而牢牢控制中樞大權。
李園說到底是個工具,楚國貴族博弈的工具,可惜李園身在其中,云山霧罩不知真相,但景氏、昭氏、項氏對此一清二楚,他們無視李園,卻重視彼此,這一仗怎么打,名堂太大了。
商議了大半天,毫無結果。項燕不耐煩了,以身體疲乏為由,率先離開了大帳。項燕一走,景晦也沒有心思磨牙了,眾人隨即作鳥獸散。
李園氣得破口大罵。沒辦法,他的根基太淺了,尤其在軍方,更是沒有一個親信。在后方大家礙于情面,給點面子,到了戰場上,關系到身家性命了,這些將率們馬上翻臉,戰場上哪來的面子可講?在楚國,令尹算什么?五大權貴才是高山仰止的對象,楚國的軍政財大權事實上都在他們手里,五大權貴就能決定令尹人選,甚至決定王統。
魏國太子假和韓相張平興致勃勃地跑到許城,誰知結果讓他們大失所望。
“你們先打一下,試探一下秦軍的實力,麻痹一下秦軍。”李園笑呵呵地說道,“只待我們摸清了秦軍實力,二十萬大軍一擁而上,足以在瞬間擊敗秦軍,將他們趕出潁川。”
這話誰信?幾百年來,楚人對中原一直虎視眈眈,也就在考烈王和春申君時代,因為西秦一家獨大,武安君戰無不克,楚國的都城祖廟都給毀了,這才有了一次次的合縱。如今春申君死了,趙韓魏三國最信任的合縱領袖死了,信任基礎也就轟然傾覆。這次如果不是因為李園是趙人,合縱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自考烈王死后,楚國就積極連橫秦齊兩國。從楚國這個國策出發,他們這時候極有可能跑到中原趁火打劫,搶占地盤。
太子假和韓相張平越想越是害怕,我們不會掉進楚國的陷阱吧?秦楚兩國是不是要聯手搶占中原?
有了這種猜疑,韓魏兩國的聯軍更不會沖到前線了。
合縱軍出現了,卻遲遲不發動攻擊,這令公子騰和桓齮十分疑惑,派出大量斥候緊緊盯著合縱軍的動靜,唯恐出現意外。
襄城到洛陽不過三百多里。武烈侯公子寶鼎飛馬跑了個來回,前前后后也就耗時四天。等到他回到潁川前線,竟然驚訝地發現合縱軍沒有發動攻擊。
蒙武和王賁都同意中原統帥部做出的決策,只待潁川戰場出現變化,他們馬上依計行動,現在秦軍就盼望合縱軍即刻攻擊了。
“我們是不是主動攻一攻?”寶鼎建議道,“我們的時間有限,不能這樣無限制地拖下去。”
“你擔心齊國參加合縱?”公子騰問道。
“合縱軍可以拖,但我們拖不起。”寶鼎斷然說道,“我請求出戰,主動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