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鼎過于自信了,當宗越回到宛城接手此事的時侯,他就告誡寶鼎,張鹿肯定是張良故意放出來的棋子,張良計中有計,務必要小心,但寶鼎自恃身邊有墨者劍士,有虎烈衛,并沒有把宗越的告誡放在心上。
各國秘軍的發展與中土商貿的發展密不可分,商貿促進了各國之間的交流和來往,同時也給秘兵創造了一個興起的土壤,但秘兵和商賈大都是互相利用的關系,商賈逐利的本性決定了他們絕不會贏得秘兵的信任。
寶鼎自己就是秘軍統率,當然知道張鹿極有可能是張良謀劃中的棋子,但他需要促成這次刺殺,更想利用這次機會把潛伏在南陽的關東諸國秘兵一網打盡,所以將計就計是唯一的辦法,即便甘羅、章邯等人極力反對也無法阻止寶鼎以身犯險。
這天琴唐與張鹿一起趕到蓼園拜見武烈侯。
蓼園在冶鐵技藝上的飛速發展讓張鹿看到了金燦燦的未來,尤其當琴唐把“炒鋼”的設想告訴張鹿之后,他覺得南陽的鐵礦已經變成了金山,名副其實的金山,但若想把這座金山搬回家,需要兩個條件,一個是必須擁有更多的鐵礦,這是財富的源頭,其次中土的戰爭必須xian起一個高潮,戰爭越多,消耗的武器越多,煉出來的鋼鐵才能變成實實在在的財富。
張鹿已經決心追隨武烈侯了。憑借武烈侯的天才以及他背后的實力,未來的中土必定是其縱橫捭闔的戰場,其中蘊含的權力和財富難以估量。此刻正是武烈侯崛起之時,現在攀附還不算太遲,等到中原塵埃落定,想攀附都沒有機會了。
張鹿急于表現自己。武烈侯上次已經明確相告,他要打韓國,要奪取葉城和舞陽一帶的鐵礦,這與張鹿攫取財富的想法不謀而合,為此他有充分的理由竭力完成武烈侯交待的任務。
這次他帶來幾個重要消息。趙韓魏楚四國已經達成合縱約定,正在商討出兵數量和攻擊時間。齊國和燕國至今還沒有參加合縱,但趙韓魏楚四國沒有放棄,依舊全力以赴設法說服,有傳聞說,合縱長李園甚至提出以土地換取齊國合縱的建議。
買糧一事進展不順。各國商賈一般都囤糧。這個時代生產力有限,戰爭頻繁,物資的價格起起落落變化無常,即便是掌控鹽鐵的巨商富賈,其致富訣竅也離不開白圭和計然的“投機”致富理論。無論大小商賈,糧食和布帛肯定是必囤之物,雖然各國都嚴禁這類物資出國,但商人逐利,為了賺錢無視律法,手眼通天的巨商富賈有各種辦法跨國販賣違禁物資。
“武烈侯,我們買糧的時機選擇不當。”張鹿苦笑道,“這幾年中土局勢變化很快,秦趙連續三年大戰,秦國首戰告捷,其后兩連敗,形勢嚴峻,如今齊國局勢又發生了驚人變化,關東六國再一次看到了合縱抗秦的希望。假如此次四國合縱軍大捷,毫無疑問,接下來齊燕兩國必定參加合縱,形勢對大秦非常不利。這種情況下,各國都在積極囤糧,以應對未來局勢的發展,其中趙韓魏三國更是不惜血本從齊楚兩國大肆購糧。武烈侯,我們遲了一步,現在不論是中土形勢還是糧食價格對我們都不利。”
寶鼎微笑點頭。他已經預料到了買糧的難度,咸陽的確錯過了最好的機會。由于連續三年大戰,秦國消耗巨大,事實上最近兩年內秦軍已經不具備遠程作戰的能力。從中原局勢來說,秦軍面對合縱大軍也只有防御一策,形勢的確嚴峻。
“從關東諸國買糧,買各種物資,是我們的一個長期策略,其目的是利用商貿來削弱它們的國力。”寶鼎從容說道,“眼前時機不好,價格太高,那此事就放一放。這段時間你們可以集中財力冶煉鋼鐵,打造兵器,提高軍隊的武力。另外,你們還要趕制一批農具,想方設法確保和提高南陽、南郡的糧食產量。諸如絲織、金銀玉器等奢侈物品要大力傾銷到關東諸國,尤其是齊楚兩國,以此來換取糧食布帛等急需物資。現在少賺一些沒關系,把目光放遠一點,將來你們會賺得盆滿盂滿。”
琴唐和張鹿連連點頭,暗自松了一口氣。買糧是咸陽的命令,此事辦得不好將影響到南陽的局勢,好在寶鼎通情達理,非常理解他們的難處,不但沒有予以責斥,反而幫他們出謀劃策。琴唐熟悉寶鼎的性格,不以為意,但張鹿卻大為感動,畢竟商賈天生就是弱勢群體,在權貴眼里等同如奴仆,像武烈侯這樣給予他們足夠尊重的還是絕無僅有。
“攻打韓國的事已經迫在眉睫。”寶鼎繼續說道,“你來了正好。稍后宗卿會與你具體商談細節。記住,要確保此次刺殺成功,千萬不要讓張良察覺到異常逃出南陽,知道嗎?”
“請武烈侯放心,我一定會留下張良。”張鹿一邊說著,一邊從身邊拿起一個錦匣恭敬呈上,“武烈侯,我這里有件東西,或許可以幫助武烈侯攻打韓國。”
寶鼎頓時來了興趣,伸手就想接過錦匣。琴唐眼明手快,搶在寶鼎的前面拿到了錦匣,“武烈侯,是否打開?”
張鹿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寶鼎倒是胸襟開闊,既然接納那就給予信任,琴唐卻是小心防備,并不完全信任他。寶鼎明白琴唐的意思,伸手相請。琴唐小心翼翼地打開錦匣,發現匣子里只有一塊折疊的黃絹。打開來一看,竟然是一副詳細的韓國地形圖,其中很多城池要隘還標注著兵力配備,甚至連武庫、糧庫的具體位置都畫了出來。
琴唐又驚又喜,不待細看,馬上把絹圖平鋪到地毯上。
寶鼎站起來掃了幾眼,心花怒放,當即表示重賞張鹿。
張鹿同樣高興,就憑這份地圖,他足以贏得武烈侯的信任,從此他就是蓼園重要的一員了。果然與張鹿所料,寶鼎請張鹿參加“炒鋼”的研制,與琴氏、烏氏、墨家和卓氏共享此項技術所帶來的豐厚收益。張鹿也顯得很大氣,非常爽快地表示與蓼園共享開礦技術,雖然這方面墨家也有獨到技藝,但未來礦山多了,各家分開開礦,需要更多的技藝嫻熟的工匠,所以此時的技術共享就顯得尤其重要了。
張鹿回到府上,急召張良。
“武烈侯說,刺殺一旦形成實事,他將下令攻擊韓國。”張鹿實話實說。他知道張良的厲害,與其欺騙張良,倒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張良有心設下陷阱,武烈侯則有心將計就計,雙方都在公開利用他,既然如此,他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兩不得罪、兩頭獲利。
張良眉頭微皺,沉默不語。
“子房,武烈侯正在白水大營練兵,都是清一色的騎軍,他手上有軍隊,他有實力攻打韓國。”張鹿勸道,“以我看,你還是回去吧,放棄刺殺,不要給武烈侯拿到攻打韓國的借口。”
張良還是不說話。
上次張鹿從蓼園回來,直接告訴他,我出賣你了,原因很簡單,武烈侯手下的秘兵發現了張良,打探到了張良潛伏南陽的意圖,所以脅迫張鹿幫助蓼園設下陷阱。武烈侯不僅要誅殺張良和潛伏在南陽的各國秘兵,還要獲得攻打韓國的借口。
張良之所以跑到張鹿府上,就是要張鹿出賣自己,他也是以身為餌,打算計中設計,力求一擊成功。到目前為止,他的計策穩步推進,但唯一出乎他意外的就是寶鼎要攻打韓國。
寶鼎為什么要主動攻打韓國?要知道韓國現在是秦國的附庸國,一家兄弟,貿然開戰那就是背信棄義,在大義上站不住腳。秦國在關東人的眼里就是虎狼之國,蠻夷之國,這個名聲不好,不利于吸引人才,更不利于統一大業,所以歷代秦王都注重形象建設,力圖打造一個西方的禮儀之邦。韓國人為了生存,不得不利用秦國這個弱點,主動做了附庸,試圖延長國祚,尋找中興的機會。
這幾年秦國集中精力打趙國,與韓國維持著主從關系,甚至容忍韓國人在背后下黑手捅刀子。韓國孱弱,與秦國相比它就像一個垂暮老者,即便下黑手捅刀子也是無足輕重,秦國不以為意,但現在關東合縱已成,韓國是合縱成員之一,事實上它已經背叛了秦國,這觸及到了秦國的底線,秦國必將血腥報復,假如合縱軍戰敗,韓國的命運只有一個,亡國。
對于韓國來說沒有退路,是死是活在此一舉。它不參加合縱的結果只有兩個,要么被合縱諸國吞并,要么在合縱軍打擊下奄奄一息,被秦國吞并。兩害相權取其輕,只有參加合縱。參加合縱的話還有機會,只要合縱軍打贏了,它可以收復失去的土地,韓國還可以中興。
但韓國畢竟實力太差,誰敢保證合縱諸國不會乘機分而食之?張良就是在這種險惡的情況下趕赴南陽刺殺武烈侯。刺殺武烈侯不但可以混亂咸陽局勢,更給合縱軍攻秦打通了一條道路,同時也讓韓國建下了首功,這對韓國的好處不言而喻。
張良來了,他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尤其在得知寶鼎要以封國的力量攻打韓國后,他更要玉石俱焚了,這就是他的命,就是他存在的意義。
“子房,你就聽叔父一次好不好?”張鹿哀求道,“不論你是否刺殺武烈侯,他都要攻打韓國。白水大營的軍隊一旦整合完畢,他就要發動進攻,韓國危在旦夕啊。你現在回去,帶著軍隊和他拼一拼,還有擊敗他的機會。你在戰場上擊敗他,同樣可以置他于死地,你為什么非要在這里刺殺他?”
張良的臉上lou出一絲淺淺的笑容,“你認為我殺不了他?”
“當然。”張鹿苦笑道,“黑鷹銳士的選拔已經結束,武烈侯降低了條件,將銳士分為上、中、下三等,湊足了三百人。這三百人就是他的近身衛軍,實力之強悍可想而知。另外三千虎烈衛里,有五百悍卒扈從左右。八百衛士護衛一個人,你拿什么刺殺?”
“聽說還有墨者劍士。”張良淡淡地說道。
“何止有墨者劍士。”張鹿嘆道,“你猜猜我在蓼園無意中看到了誰?”
“南墨大劍師南山子,是嗎?”張良波瀾不驚。
張鹿瞪大眼睛看著他,“南山子,你知道嗎?他的實力和墨家鉅子相差無幾。武烈侯身邊有這樣的巔峰大師,你怎么刺殺?子房,你能不能清醒一點?你殺不了他,你將給韓國帶來亡國之禍,將給張氏帶來滅頂之災。”
“我殺他也罷,不殺他也罷,都不能阻止他攻打韓國。”張良一臉冷漠,“但假如我殺死了他,就一定能阻止他攻打韓國。”
“但你能阻止秦國攻打韓國嗎?”
“但假如合縱軍擊敗了秦國呢?”張良反問道。
“問題的關鍵是,你能殺死他嗎?”
“我總要試一試。”張良目lou嘲諷之色,“就算我失敗了,也影響不了大局,但我成功了,就一定能改變中原局勢。退一步說,就算張氏滅族了,但南陽還有你這一脈可以傳承,張氏也算不上真正滅族。”
張鹿無語,不知如何勸說。
“告訴我,他設下了一個什么局?”張良問道。
張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張鹿府上,入暮之后走進了魏國巨賈白氏的府邸。
魏國白氏在其先祖白圭時代是中土第一巨賈,如今雖然風光不再,但數百年傳承所積累下來的豐厚底蘊依舊讓其聲名顯赫。
魏國自信陵君死后,再也沒有力挽狂瀾的鼎柱人物,實力不斷下滑,日暮西山。魏國巨賈富賈審時度勢,果斷把家業陸續遷離中原,一部分放在東方的齊國,一部分則遷至西方的秦國,還有一部分則南下楚國的壽春。在他們看來,中土大勢將向東西南三足鼎立的方向發展,未來的中原將成為三強角逐的戰場,盡快把財富轉移到秦齊楚三國乃是明智之舉。
白氏遷到宛城的這一支同樣是家族主脈,其當家人叫白豫。張良在夜色中走進白府的時侯,白豫和張耳正在閑談白水河畔的大水輪。
白豫年近四十,相貌俊朗,長髯飄灑,氣質不凡。張耳與其年紀相仿,身材瘦長,高冠長須,顴骨高聳,一雙眼睛神采奕奕,自信中帶著三分矜持。兩人在信陵君府上相識,彼此投緣,就此成為朋友。上次營救太子丹,張耳負責吸引其中一路追兵,南下之后就是藏匿在宛城白府。
白水河畔的大水輪已經成為宛城商賈們津津樂道的話題。琴氏和墨家都掌握著冶鐵秘術,從這個大水輪聯想到正在建設中的冶鐵大作坊,不難估猜出這兩家在合作之后已經開發出新的冶鐵秘術,而這種新的冶鐵秘術不僅僅代表著財富,更影響到中土大勢。
張良在家老的引領下走了進來。三人稍加寒暄后,白豫告辭離去。他是個商賈,不能得罪各國權貴,必要的時侯可以給予方便,但在異國他鄉的地盤上,絕對不能牽扯到王國爭斗中去,這關系到身家性命,容不得絲毫失誤。
“你總算來了。”張耳一邊給張良倒上茶水,一邊問道,“武烈侯那邊有動靜了?”
“他要打韓國。”張良冷聲道,“所以他愿意給我一個機會。”
張耳略感吃驚,“他要打韓國?秦國今年的攻擊目標不是河北?”
“從我得到的消息來看,秦國的主力并沒有從太原南下,也就是說,咸陽還沒有確切消息證明合縱已經成功。”張良皺眉說道,“這時候武烈侯突然要打韓國,只有一個原因。”
“他知道合縱已成。”張耳急切說道,“但他又無法說服咸陽,迫不得已,只好攻打韓國,把咸陽的注意力吸引到中原,同時迫使合縱軍倉促出戰。”
張良神色凝重,微微點頭,“我們必須殺死他。”
張耳想了一下,說道,“這是一場公開對決,我們勝算不大。”
“我沒有退路,我的王國危在旦夕。”張良厲聲說道,“韓國滅亡了,魏國又能支撐多久?”
“我已經竭盡所能了。”張耳苦笑道,“但你我手上的力量的確有限。上次救太子丹的時侯,趙人在咸陽害了我們一次。年前李園打算刺殺秦王,誰知楚人內訌,泄lou了機密,又在咸陽害了我們一次。這次你還敢信任他們?”
“我說過,我沒有退路。”
張耳眉頭深皺,良久說道,“這是武烈侯設下的陷阱,跳進去就是死。死倒不怕,關鍵是死得要有價值。你是否有必勝的把握?南山子就在武烈侯的身邊,有他在,南墨刺客根本不敢動手。當今天下,有幾個是南山子的對手?除非你有辦法解決南山子,否則我們必死無疑。”
“蓋聶可以嗎?”
張耳霎時動容,“你請來了蓋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