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政并不是口不對心。隨意糊弄寶鼎,他從寶鼎的話。心幟息到了當初自己逼迫其走出烏氏的時侯,身邊近侍大臣們的告誡。
寶鼎身份特殊,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傷人,也可以傷己。現在的事實就是如此,寶鼎這把雙刃劍太鋒利了,但自始至終,他都是一把劍。就如他自己所說,他就是給所有人用來謀利的工具。
但是,這個工具有生命,而且天賦異稟,他把事情的本質看得很清楚,那么他自然不甘心做個工具小他要逆轉。要把所有利用他的人做為他自己謀利的工具。
這個逆轉需要一個決定性的前提,那就是他的實力超越所有。否則他這一輩子就是個工具。
秦王政和寶鼎一樣,也是權力博弈的工具。他是大王,但咸陽宮里還有華陽太后,所以他就像過去的昭襄王,就像現在的齊王建一樣,雖然不是傀儡,但王權受到了極大的掣肘,至今也只能算是個工具。秦王政正是因為不想做個工具。所以才奮力搏殺。
兄弟兩人的處境基本相同。兄弟兩人各自代表了咸陽權力場上利益訴求相對立的兩大陣營,為此不得不自相殘殺。兄弟閱灶墻的最大受益者是誰?不是秦王政,也不是公子寶鼎,而是構筑成這兩大陣營的卿、大夫和士三大貴族階層。
這個時代的王國是禮制的王國,禮制是貴族用等級的形勢來鞏固貴族內部組織和統治普羅大眾的一種手段,禮制是一件金光燦燦的華麗外衣。按照周禮,人有“十等。”王、公、大夫和士是貴族,皂、輿、隸、僚、仆、臺是庶民和奴隸。貴族之中,王在權力之巔,接著由諸侯、卿、大夫和士依次構筑了一個權力金字塔。具體到咸陽朝堂上,貴族階層就包括宗室、外戚、軍功和士卿四大貴族集團。
君王可以駕駐這四大貴族集團,同樣。這四大貴族集團也可以反制君王,不管是“駕取”還是“反制”權力永遠在斗爭中此消彼長,。駕馭。和“反制”也在不停地轉換。秦王政需要隨心所欲的“駕駐”權,而公子寶鼎正在努力“反制”。權力斗爭的根源是利益。只要有利益之爭,必定就有權力廝殺。
寶鼎這句話等于告訴秦王政,他看到了兄弟閱墻背后的實質,但這還不夠。他認為自己必須把權力背后的利益之爭說清楚,讓秦王政正確認識兄弟閱墻的原因,讓他能夠在思想觀念上有所改變,不要再非常粗暴地把自己和老秦人當作敵人,而忽略了真正的“對手”。假如秦王政在思想上繼續走既定的老路,那么未來兄弟兩人還是要手足相殘。帝國還是要不可避免地走向滅亡。
寶鼎滴活不絕,從理論上闡述權力博弈的本質。
寶鼎是宗室貴族,宗室貴族處在權力金字塔的上部,就在王的下面,和君王的利益聯系最為密切。變法之前,宗室貴族在王國權力和財富的分配中占據著最大的比例,但變法之后,尤其在變法成功的秦國。宗室貴族的權力和財富迅速減少。秦國變法之所以成功,國力之所以增強。正是得益于對宗室貴族權力和財富的有力錄奪。
現在咸陽權力場上兩大陣營中,以寶鼎為代表的陣營里,最為突出的表現就是宗室貴族和軍功貴族的結盟,而這兩個貴族集團正是在王國權力和財富分配中所占比例最少的兩個集團。
咸陽士卿貴族的構成比較復雜。有外戚,有世代傳承的本土士卿,有從關東而來的新貴士卿。而關東系的新貴士卿大都出自寒門,因為在本國找不到晉身出路不得不遠赴西秦,所以,他們和本土寒門出身的新貴士卿有很多共同點,利益上追求一致。所以這個集團人多力量大。
這個新貴集團銳意進取,以變革來強國,以強國來實現中土的大一統,但同樣。他們對權力和財富的渴望也是永無止境。
變革自然要傷害既得貴族利益集團,外戚士卿就屬于既得貴族利益集團,因此與新貴士卿發生了激烈的爭斗,但新貴士卿的背后有大王做支撐。于是,外戚士卿理所當然地與宗室貴族、軍功貴族走到了一起。
昭襄王為什么殺死武安君?因為分封制。分封制代表了什么?代表了新舊兩大貴族集團對權力和財富的爭奪。
舊貴族試圖用分封制來占有更多的權力和財富,事實上就是與君王共享權力和財富,也就是不但要權力和財富的所有權。還要權力和財富的控制權。
新貴族則用郡縣制來實現中央集權,把權力和財富集中到中央,名義上是君王獨享了權力和財富。實際上是把權力和財富的控制權、所有權分開了,君王擁有權力和財富的控制權,而新貴族拿到了權力和財富的所有權。
是控制權重要還是所有權重要?當然是控制權重要,君權至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王獨攬大權,一言九鼎。臣下俯首聽命,忠貞不二。君王命令臣子治理王國,王國權力和財富的所有權隨即全部落入臣子手中。臣子賢則國興。臣子奸則國衰。
分封制中,諸侯封君把封國權力和財富的控制權、所有權集于一身,于是有了春秋戰國六余年的爭霸兼并。變法興起后,各國變法者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分封制,就是削弱諸侯封君的權勢,而辦法就是把封國權力和財富的控制權、所有權分開。控制權上交中央,所有權歸屬諸侯封君。比如軍隊,軍隊是封君的,但發兵之權在中央,不經君王同意私自調動軍隊,那就是謀反。比如賦稅,田地和市場都是封君的。但收繳賦稅的比率必須與中央保持一致,否則就是亂國。
今日秦國的分封制與一百多年前秦國的分封制不一樣了。封君的權勢被最大程度地削弱,但封君還是擁有相當大的特權,尤其在經濟上享有特權,你不給我權力,就要拿財富來補償。這種妥協到了今天不行了,王國就這么大。財富就這么多,舊貴族享有的財富多,新貴族拿到手的財富自然就少,于是新貴族不遺余力地推行變革,以大一統為前提強行加快中央集權世在一試圖冠冕堂皇地掠奪舊貴族的權力和財富,把徹低…倒
“這顯然違背了事實。”寶鼎說道,“大秦從商鞋變法開始,到現在一百余年了,“法治,才有今日之成果。
由此推測,當中土統一了,把秦制推行到整個中土。讓中土所有人都遵從秦制,又要多長時間?今日秦制距離“中央集權,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其中很多變革要一步步來,要循序漸進,這又要多時間?以我看,在整個中土實行秦制。至少需要二十年,而實現中央集權這個目標。至少需要一百年。”
秦王政陷入沉思。
忽然,他攤開案幾上的竹簡,伏案疾書,把寶鼎所闡述的觀點詳細記錄了下來。
寫完之后,他又仔細默讀了幾遍,其中幾處不明白的地方他又詢問了寶鼎,然后做了注釋。
“你是個天才。”秦王政搖頭嘆道,“寡人不及你。”
“我不過是叮紙上談兵的小子。”寶鼎笑道。“人在這個世上要物盡其用。王兄適合做君王,王兄統一了中土,建立了帝國,那就是名垂青史的偉夫君王,而我就是王兄的小弟,適合拎著把刀為王兄沖鋒陷陣。”秦王政笑笑,看看剛網寫就的文卷。“這是家事?”
“當然,如果不是家事,我敢肆無忌憚地暢所欲言?”寶鼎舉手在脖子上砍了一下,“如果這是朝堂,恐怕王兄早叫甲士把我拉下去砍了。”
“寡人砍你干什么?”秦王政笑道,“任何一個國策的擬定都關系到國之存亡,理所當然要聽聽各方面的建議和看法。你今天這番言論讓寡人受益匪淺。在你看來,中央集權的步子要放慢,但現在的問題是,如果寡人放慢步伐,咸陽就紛爭不斷,這導致寡人沒辦法集中所有力量去統一天下。”
“所以我希望王兄慎重考慮一下,是不是應該立后。”寶鼎看到秦王政的臉色即刻陰沉,急忙補充道,“家事,這純粹是家事。王兄,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我再見面恐怕要到天下統一之后了,難道這時候我們就不能聊聊家事?”
秦王政臉色稍緩,但沒有說話。”王兄。現在咸陽的矛盾非常激烈,你我兄弟甚至要手足相殘,如果不設法緩和矛盾,就算明天我走了,王兄還是控制不了咸陽的局面。”寶鼎嘆道,“我該說的都說了,之所以出現這種局面,原因我也解釋了,當然,在你看來或許是錯誤的
“你是對的,寡人讓同。”秦王政說道。
“王兄既然認同我的看法,那么形勢的發展就很好推斷。我死了也罷,活著也罷,這個矛盾都會越來越激烈,最終將把帝國推向不可預知的未來。”寶鼎言辭懇切地說道。“王兄叫我走,我就走。我將不惜一切代價吞并六國一統中土。我們再來個十年之約,十年內,王兄將一統中土,那么統一之后帝國的國策是什么?”
“治理一個疆域萬里的帝國小和治理今日的秦國根本是兩回事。統一后,王兄面臨一個權力和財富再分配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就是所有矛盾的焦點所在,這個矛盾解決不好。其它所有問題都解決不好。解決這個矛盾其實有個最簡單的辦法,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在斗爭中妥協,在妥協中斗爭,力爭尋求一個各方都能滿意的解決之策,以便平穩度過帝國誕生之后的危險時期。等到帝國穩定了,內憂外患都妥善處置好了,國力也強了,王兄再度變革,那就是厚積薄發、一蹴而就的事。”
“由統一后的的政局再逆推統一前的政局,那么正如王兄所說,咸陽要穩定。咸陽穩定才能保證中土可以盡快統一,但王兄現在所想的對策,可以保證咸陽的穩定嗎?”
“你當真以為十年內可以統一中土?”秦王政反問道。
“假如我的預言實現了呢?”寶鼎也反問道,“那么在這十年內,王兄應該如何穩定咸陽?”
秦王政沉默不語。
“咸陽要穩定,王兄要控制大局,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立后立儲。”寶鼎說到這里長長嘆了一口氣。如果秦王政早在親政之后就確立了太子,那么歷史將如何改變?歷史一定會改變,我只要讓秦王政立儲,歷史軌跡必然發生偏轉,那么即使我死在了統一戰場上也可以閉上眼睛了。
秦王政還是以沉默應對。
立后立儲,如果楚國公主為后,扶蘇為儲君,楚系外戚必定持續控制朝政,這和秦王政獨攬大權,把大秦固定在“法治”軌道上飛速前進的想法背道而馳,他絕對不能答應。
“立后立儲對王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寶鼎繼續說道。“王兄所顧慮的無非是楚系長久控制朝政,但假如王兄把宗室和老秦人拉到朝堂上,再配以關東人,那么朝堂上就是四足鼎立。這肯定有利于王兄鞏固和集中權力。”
秦王政暗自冷笑。
寶鼎剛才還在說舊貴族和新貴族之爭,宗室、軍功和外戚都屬于舊貴族,這三大貴族一旦在朝堂上聯手,秦王政的變革強國、統一中土的大策略勢必遇到空前阻力。寶鼎這句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
寶鼎對權力博弈的分析很透徹,但他絕對沒有想到的是,這幫助秦王政更加堅定了中央集權的信念。在他看來。王國要強大,要世代延續。君王理所當然要擁有對王國的絕對控制權,而新興貴族更應該取代腐朽保守和貪得無厭的舊貴族。宗室和楚系外戚對權力和財富的索取無度甲以武安君為首的軍功貴族的驕橫跋扈,直接阻礙了王國的強大。甚至直接決定了王國的存亡,所以這些貴族必須被打倒。
不過寶鼎這番慷慨直言。足以表明他對大秦的忠誠,對大一統的渴望,對未來帝國興衰的擔憂。他不愿意與秦王政為敵,但也不愿意看到秦王政和舊貴族血腥廝殺,因此他現在以閑聊家事為名,不顧死活地勸諫秦王政立后立儲,勸諫秦王政放慢中央集權的步伐,這其實犯了秦王政的大忌,好在秦王政看清了寶鼎的本心。知道他有一顆忠心,正好又是個天才要物盡其用,升”咒說把一腔怒火放在了心里。任由他說個痛快…
兄弟兩人聊了一夜的家事,最后以秦王政的“頑固”而結束。
寶鼎沒想到秦王政心如磐石。頑固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自己努力了一夜,不但沒有在秦王政的心里種下“仁政”的種子,反而讓他更加堅定了以“中央集權”來強盛王國的理念。寶鼎當真是欲哭無淚,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而且砸得“鮮血淋漓”
天亮之后,寶鼎告辭秦王政。秦王政親自送到了書苑之外,兄弟兩人拱手而別。
院清擔心了一夜,輥車橫猜起動后,她想問但又不知如何開口。寶鼎是叫她姐姐,但身份地個懸殊太大,事關國事,她哪敢隨意開口。
“嬰跟我去南陽。”寶鼎很疲憊,身心俱疲,說話聲音很低沉,“但他的身份是隸臣,大王堅決不同意赦免。”
院清微微一笑。“這個結局很好了,最起碼大王還能念及親情,讓你帶走嬰。”
“扶蘇的事…”寶鼎欲言又止。
院清臉色頓時緊張起來,“你說了立儲的事?”
寶鼎點點頭,“很難。”停了一下,他又補了一句,“太難了。”
“武烈侯,你膽子太大了。這個時侯你還敢勸諫大王立儲?”院清心跳劇烈,感覺窒息,她無法想像寶鼎坐在秦王政對面大談立后立儲的時侯是一副怎樣的神態。他是個瘋子,一個不知死活的瘋子。
“這是家事,我當然可以勸勸他了。”寶鼎苦笑道,“你見到太后,代我說一聲,還是早作準備吧,免得措手不及。”
院清自然明白寶鼎的意思。如果秦王政決意打擊楚系,那么老太后薨亡之后,楚系外戚肯定難逃噩運,當然要做好萬全準備。
“你告訴大兄。請他也做好準備。”寶鼎說道,“不出意外的話,太后的壽命也只有兩年左右了。”
院清目露驚色,“你怎么知道?”
寶鼎搖搖手,懶得回答這個問題,“你替我帶句話給他,我走了,十年內回不了咸陽。老秦人一時半會也進不了朝堂,如果昌平君、昌文君等一幫楚系外戚全部被趕出了中樞,那朝堂上就剩下他了,請他好自為之吧。”
“十年?”院清失聲驚呼,不敢置信地望著寶鼎。十年回不了咸陽,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寶鼎對咸陽基本上失去了影響力。
“很驚訝?”寶鼎笑道,“我說過我要帶你們去擄掠六國的財富,從現在開始,十年。那要搶多少錢?”
院清心神震顫,對寶鼎這句笑話沒有任何反應。
上午秦王政返回咸陽宮,召集近侍大臣,商議臨時設置護軍中尉一職并擬定護軍中尉的職權。郎中令馮劫、國尉尉繚和國尉承蒙嘉很快依照秦王政的要求草擬了令書。
“大王。此職接予何人?”蒙嘉一邊把令書遞呈秦王政。一邊心翼翼地問道。
尉繚和馮劫也十分關注。這個護軍中尉的職權事實上就是區域軍政長官。至少需要上卿以上的大員才有資格出任,放眼朝堂,除了幾位資歷很老的爵至少上造聳上的上將軍、將軍外,就是三公左右承相和御史大夫和九卿。以及六位位列上卿中尉、將作少府、詹事、典屬國、內史和主爵中尉的中央大員了。
秦王政沒有說話,直到把令書看完了,這才抬頭說道,“再擬一書,由武烈侯公子寶鼎出任護軍中尉。”
“武烈侯?”蒙嘉吃了一驚小和馮劫、尉繚互相看看,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凝重之色。
大王這是何意?怎么又要重用武烈侯?
“大王,昨夜武烈侯去了行宮?”蒙嘉低聲問道。出現這種變故只有一種可能,武烈侯見到了秦王政,并且鼓動如簧之舌說服了秦王政。
秦王政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案幾上的一卷文書推到了蒙嘉面前,“你們看看。”
三個人湊到一起,迅速看了一遍。這就是昨夜秦王政親自記錄的與寶鼎談話的內容。三人看完之后。暗自稱贊,俯身再讀。
“武烈侯果然是天縱之才。”蒙嘉嘆了口氣,把文卷放到了案幾上。“這是你教授的弟子?”秦王政問的劫道。
“慚愧。”馮劫搖頭苦笑,“臣早說過,武烈侯是天才中的天才。”
“大王有何見解?”尉繚問道。
“武烈侯分析得非常透徹了。”秦王政的語氣異常堅定,“不管是誰。只要阻礙了我大秦強大之路,那就是寡人的敵人,對付敵人的辦小法只有一個,殺!”
尉繚躬身致禮,對秦王政堅定不移的變革態度非常欽佩。馮劫和蒙嘉急忙恭維了兩句。
“武烈侯把過去、現在和將來都看得一清二楚。”尉繚說道,“正因為看得太清楚,所以他非常矛盾。找不到一條正確的路,打算走個中庸之道,豈不知中庸之道正是亡國之道。”說到這里,他撫須笑道,“如果臣沒有猜測的話,這個護軍中尉是他開口要的吧?”
“你們本想算計他,結果他把寡人都算計進去了。”秦王政心情很不錯,指著三個人笑道,“這樣也好,你們幫他擊敗關東的合縱軍,他則幫你們拿軍功,這樣只要中原戰場連戰連捷,蒙氏和馮氏就可以再統大軍。”
“的確,武烈侯到了中原,老秦人和楚系肯定要全力協助,再加上蒙氏和馮氏的幫助,必定戰無不克。”蒙嘉樂呵呵地說道,“本來我還擔心單打獨斗勝算不大,誰知大王改主意,形勢就此而變,大家都可以跟著武烈侯沾沾光。”
“如果他敗了呢?”秦王政笑道,“你們對他這么有信心?”
三個人都不說話。一起望著秦王政。
秦王政搖搖手。”我知道你們擔心什么?武烈侯說。中土不能一統,他就絕不返回咸陽。寡人沒有選擇,只有盡其所能給予幫助。”
三人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