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龍奉卓家少主之命,給大府送來兩車陳年甘醪酒、兩車山珍海味,還有一車待宰的麋鹿等野畜,另外還帶來幾名大庖和十幾個給大庖做下手的家奴。一行人在府門處經過旅賁衛的盤查后,由大府監食管事領著向西苑走去。
迎面走來一隊旅賁衛,六個布衣少年裹挾其中,看上去有些古怪。這引起了暴龍的好奇,凝神看了幾眼,隨即發現了黑衣長歌,接著他看到了寶鼎,一時間駭然色變,差點驚呼出聲。恰好就在這時,寶鼎也發現了他。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暴龍急速轉頭,主動找身邊的監食管事搭訕,而寶鼎則急忙低頭,霎那間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兩支隊伍擦肩而過。黑衣正湊在寶鼎耳邊說話,沒有注意到寶鼎臉上表情的變化,而寶鼎的心里卻在這一刻掀起了滔天波瀾。
無疑,暴龍是這副軀體前主人的熟人,十有八九是黑冰臺藏匿在代北的秘兵。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暴龍和今天的刺殺行動有什么關系?寶鼎瞬間做了多種假設,但無一肯定,他對黑冰一無所知,自然想不明白,隨即也就不想了,免得被黑衣發現異常。現在自己在明處,動彈不得,而暴龍則在暗處,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他可能會想盡辦法接近自己,如此就有了逃命的機會。
暴龍扭頭望著逐漸遠去的旅賁衛和夾在其中的寶鼎,驚駭之余也是萬般疑惑。他在這里干什么?他怎么會出現在公子恒的府上?
“快走吧。”監食管事拉了他一把,“今天這里戒備森嚴,到處都是旅賁衛,聽說還有黑衣,你要小心一點,管好你的人,叫他們不要到處亂跑。”
暴龍連聲答應,試探著問道,“那幾個布衣少年是什么身份?看上去旅賁衛在保護他們。”
監食管事和暴龍認識好幾年了,因為卓家和公子恒往來密切,暴龍經常會給大府送一些美酒野味,所以一來二往兩人也就熟了。監食管事也不隱瞞暴龍,壓低聲音說道,“聽說那幾個少年專門給大堂遞送菜肴,估計是黑衣。”
暴龍愈發疑惑,心里更是忐忑不安,隱約感覺什么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和監食管事閑扯著,思緒卻一片混亂,腦海里總是浮現出寶鼎的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變了,變得生動而靈秀,這是不可能的事,這不是寶鼎的眼睛。寶鼎是個癡兒,智力低下,除了一身神力,劍技超群外,基本上就是個廢人,不過他性格溫順,心地善良,樂于助人,在烏氏牧場上,只要認識他的人都很喜歡他。暴龍記得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少兒才擁有的眼睛,稚嫩、單純、天真,帶著一絲淺淺的善意笑容,在笑容的背后卻是令人惋惜的呆滯和木吶。
如果說匆匆一瞥,沒有看真切,或者看花了,那么在兩人眼神相撞的霎那,寶鼎所表現出來的冷靜和機智又作何解釋?癡兒看到自己熟悉的人,即使不大喊大叫,臉上的表情也會把他的心思暴露無疑,但剛才那一幕非常清楚,寶鼎在瞬間就恢復了冷靜,沒有做出任何異常的舉動。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寶鼎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神奇的事?
暴龍心神不定,考慮良久,隨即決定用盡一切辦法接近寶鼎,而要接近寶鼎,最快捷的辦法就是緊緊跟在這位監食管事的后面。今天筵席上的美酒菜肴都歸監食管事負責,寶鼎和那幾個少年負責最后一道工續,把酒菜端進大堂,放到貴客們的食案上,所以這兩人肯定會碰面。
下午日西下的時候,大將軍李牧到了。
大府上下更加忙碌。監食管事忙得團團亂轉,不用暴龍張嘴,他就毫不客氣地使喚上了。暴龍東跑西奔,很快一身大汗,倒不是累的,而是急的。距離黃昏的時間越來越短,一旦寶鼎進入大堂,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和寶鼎碰頭了。
太陽逐漸落下,日入時分,府外車馬轔轔,燕國使團到了。
公子恒、李牧雙雙迎出府外,一時間鼓號齊鳴,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黑衣匆匆進了東院,吩咐這隊旅賁衛和幾個布衣少年馬上進食,今晚的盛筵馬上就要開始了。交待幾句后,他轉身又走了。
一個旅賁佰長(百夫長)匆匆趕到西苑,找到監食管事,傳達了黑衣長歌的命令。監食管事分身無術,當即叫來暴龍,請他帶著幾名仆從,準備一些酒菜送到東院去。
到了東院,暴龍指揮幾個仆從把酒菜搬進屋內,偶一抬頭,正好看到站在門邊的寶鼎。暴龍大喜,當即抱起一個食盒大步沖上石階,突然一個滑腳,連滾帶爬,一頭栽倒在門檻上,手里的食盒更是騰空飛起,重重砸進屋內,“撲嗵”一下四分五裂。
屋內幾個旅賁衛突遭“襲擊”,躲閃不及,湯汁菜肴濺了一身,氣得破口大罵,堂屋內外頓時陷入混亂。
寶鼎眼明手快,俯身就去攙扶暴龍。
“你怎么在這?”暴龍一邊搖搖晃晃地掙扎著,一邊急促問道。
“黑衣逼我殺人。”寶鼎知道時間有限,早在心里準備好了措辭,“徐夫人劍,烈日秋霜。”
暴龍沒有聽明白,再想問也來不及了,幾個旅賁衛一擁而上,當即把暴龍抓進了屋子。有個脾氣暴躁的衛士掄起拳頭就要打。暴龍右手急擋,左手從懷里掏出一把刀幣遞了過去,嘴里更是連聲賠罪。
旅賁衛也不敢過份,今天畢竟非同往日,拿了錢也就算了,叫暴龍趕快派人再送酒菜。暴龍一邊答應著,一邊躬身后退,忽然一腳踩到碎裂的食盒上。暴龍驚叫一聲,身體失去平衡,仰身栽倒。旅賁衛哄堂大笑。
寶鼎再度俯身攙扶,嘴里急切問道,“怎么逃?”
“通天閣。”暴龍還待說話,卻見旅賁佰長從屋外走進來,用力推開寶鼎,沖著他冷叱道,“滾。”
暴龍再無機會,匆忙離去。
入暮,大府內外,燈火輝煌。
大府外面有車馬場,左為貴客車駕停放之處,右側則是停放運貨輜車之處。現在府外車馬太多,各式軺車、辒車、輜車、蓬車和駿馬、犍牛塞滿了車馬場,加上李牧的旅賁衛,燕國使團的虎騎劍士,韓國張良的隨行鐵衛,整個車馬場可謂人山車海。
暴龍的身影出現在府門右側的輜車之中,他左右看看,身形驟然加快,三彎兩繞,悄然隱入一輛黑蓬車。
蒼頭穿著一套燕國虎騎劍士的衣甲,正坐在蓬車里面養精蓄銳。看到暴龍出現,他微微頷首打了個招呼,笑著問道:“里面的情況怎么樣?”
“我見到寶鼎了。”暴龍的聲音有些干澀,透漏他此刻心里的緊張和惶恐。剛才他想了半天,沒有想明白寶鼎那句話的意思,這讓他焦慮不安,而尤其讓他不安的是,寶鼎突如其來的變化。一個癡兒怎么突然正常了?就算他正常了,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這種形勢下還能保持冷靜,這未免太過詭異了。
“真的?”蒼頭吃了一驚,猛地坐直了身軀,“他在這里?”
暴龍把自己見到寶鼎的前后經過和心里的疑惑、不安統統說了出來。
“你確定他正常?”蒼頭一臉震驚。如果對面坐著的不是和自己交往了幾十年的老朋友,他絕不會相信這個荒誕離奇的故事。一個癡兒,如假包換的癡兒,突然就正常了,而正常的時間恰恰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這里面絕對有問題。
蒼頭的心“砰砰”亂跳,但此時箭已上弦,人也全部就位,沒有改變的可能,是死是活都要賭一把。
“不要擔心,寶鼎的身份沒有問題。”蒼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或許,他也是黑冰臺的人,假扮癡兒來代北另有使命。”
“不可能。”暴龍搖手道,“我在烏氏待了幾天,我清楚他的狀況。”
“他的身份有沒有問題?”蒼頭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語氣有些不耐煩了。
“絕對沒有問題。”
“那你擔心什么?”蒼頭說道,“當務之急是接走太子丹,其它的事暫時放下,以后再說。”
暴龍咬咬牙,無奈地嘆口氣,強行把心里的不安壓了下去。
“太子丹到了?”
“你看……”蒼頭把蓬車簾布掀起一角,指著車馬場的另一邊說道,“那輛辒車看到了嗎?太子丹就在里面。”
暴龍看到辒車外密密麻麻地站著幾十個虎騎劍士,而在這群劍士外面,也就是府門四周,則站著近百名旅賁衛,這讓他心里的不安再度翻涌,臉上更是露出了慌亂之色,“蒼頭,寶鼎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黑衣逼著他殺誰?徐夫人劍,烈日秋霜又是什么意思?”
蒼頭搖頭,他也不清楚。不過黑衣要殺的人倒是好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公子隆。殺掉公子隆,燕國國內就亂了,燕王喜即使要攻打趙國,考慮到國相被刺,朝政不穩,他也要拖延一段時間,這就給李牧南下作戰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驀然,蒼頭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說道:“知道了,我知道前天晚上五更巷的大火是誰放的了。”
“誰?”
“黑衣。”蒼頭眉頭緊皺,眼里掠過一絲恐慌,“是黑衣干的,目的就是要嫁禍黑冰,讓秦國來背這個黑鍋。”
“那這里豈不是一個陷阱?”暴龍馬上想通了其中的關鍵。
“我的預感沒有錯,黑衣知道太子丹到了代北。”蒼頭想到這件事的可怕后果,說話聲音都變了,“一旦讓黑衣抓到太子丹,李牧手里有了人質,就算燕王喜懷疑公子隆的死和李牧有關,他也不敢發兵南下了。”
“怎么辦?現在怎么辦?”暴龍急切問道。
“快,馬上找到宗越,先把太子丹轉移出去。”
“寶鼎呢?寶鼎怎么辦?”
暴龍最上心的就是這件事了。如果沒把太子丹安全護送到太原,最多算是行動失敗,蒼頭受罰而已,但寶鼎如果死了,他就沒辦法交待了,搞得不好自己這條小命就此玩完。
“生死由天吧。”蒼頭哪里還顧得上寶鼎?能把太子丹搶到手就算萬幸了。
注釋:
辒車是一種特制的寬大車輛,人在其中可坐可臥,車廂的弧形頂蓋有可閉可闔的天窗,左右兩邊有窗牖,外罩粗麻布車衣。垂衣閉窗則溫,去衣開窗則涼,所以又叫辒涼車。始皇帝巡游天下,每次就是乘坐辒車。后來他在沙丘死于酷暑,尸體就是用辒車運回咸陽的,此后辒車漸漸演變成了喪車,也叫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