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不滿地瞪著年輕將領,“慌張什么?秦軍打到代北了?”
年輕將領尷尬低頭,面紅耳赤地說道:“爹,聽說秦軍已經攻占赤麗城,桓齮(qi)的大軍目下已經殺到宜安城,與此同時,楊端和的軍隊正從太行釜口陘和漳水武成方向夾擊邯鄲,邯鄲形勢異常危急。”
李牧面無表情,兩三步走到案幾前,俯身望向鋪在案幾上的地圖。
“這是宜安趙蔥將軍的書信。”
年輕將領拿出一根三寸銅管雙手遞上。
李牧伸手接過,一邊剔開銅管泥封,一邊對年輕將領說道:“坐下,擦擦汗。行兒,你現在也是一名千騎長了,遇事要沉著冷靜,不要慌張。你緊張干什么?就算宜安丟了,邯鄲被圍,我們趙國也還沒有敗亡嘛。我代北五萬大軍難道就不能力挽狂瀾?”
李行羞愧無語,小心翼翼地坐到案幾前面的錦墊上。
李牧從銅管內取出牛皮紙,展開細看,眉頭逐漸緊縮,臉色更是非常凝重。
“爹,從時間上推算,目前秦軍正在猛攻宜安城,桓齮的兵力是趙蔥將軍的三倍以上,很難指望他們堅守一個月以上……”
李牧冷哼,把手上的牛皮紙狠狠砸到案幾上。李行不敢再說,把后面的話又咽了回去。
“你先下去休息。”李牧說道,“我還要見一位客人。”
李行匆忙離開。李牧跟在他后面走出帥帳,負手向天,望著深邃的夜空和在云層中閑庭信步的朦朧圓月,浮躁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想了很久,他終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做出了一個艱難決定。趙國存亡,在此一舉了。
夜中時分,一輛青銅軺(藥)車在數十名衛士的保護下,轔轔駛進行轅。
荊軻先行下車,緊隨其后的是一位白衣高冠的文士,三十歲左右,長相英俊,身材削瘦,神態溫恭,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舉止高雅不凡。
兩人沿著軍營主道緩緩而行,遠遠便看到站在帥帳外的李牧。荊軻低聲介紹。白衣文士隨即加快腳步,不待走近李牧身邊便躬身為禮,“張良來遲,有勞大將軍出帳相迎。”
李牧神情倨傲,微微躬身,然后揮了揮手,“先生一路辛苦,請……”
“請……”張良笑容滿面,神色如常,并沒有因為李牧的冷淡和傲慢而心生不滿。
韓國現在軟弱不堪,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年代,沒有實力也就沒有地位。雖然他為了合縱抗秦而日夜奔波,但真正的目的也是為了挽救韓國。不過李牧這種倨傲的態度還是讓張良感覺到了一絲不祥的預兆。
如今西秦一家獨大,實力強悍,如果趙國敗亡,燕、齊兩國的屏障轟然傾覆,他們又能支撐多久?這個道理很淺顯,但各國之間、各國權貴之間利益糾葛,想合縱成功,把山東諸國再次聯合起來對抗秦國,難度太大了。張良為了這次合縱已經跑了大半年,但收效甚微,這次燕國如果不是看到趙國傾覆在即,已經危及到自身的存亡,也不會腳踏兩條船,一改前些時候的推延搪塞,積極參予合縱。至于齊國,因為秦國的版圖已經與其接壤,軍隊也已經進駐它的邊境,老邁的齊王建無論如何也不敢左右搖擺,得罪強秦。
李牧擺下盛筵款待張良。席間,李牧直言不諱,詢問燕人議和結盟的條件。
“嘔夷水以西所有城池。”
張良有些忐忑,說話這話后望著李牧,查看他的反應。
李牧皺皺眉,“二十三座城池。”
“大將軍,燕王特意派遣公子隆趕赴代北與大將軍商談,足見其誠意。”張良說道,“當然,這只是燕王提出的條件,大將軍當可依照邯鄲的意思,與公子隆仔細商談。眼下,秦軍攻勢兇猛,形勢對邯鄲……”
“燕王好大的誠意……”李牧毫不客氣地打斷張良的話,哈哈大笑,笑聲里透出一股濃濃的殺氣。
李牧憤怒了。張良低下頭,暗自嘆了口氣。燕王趁火打劫,實屬不智。邯鄲則更是居心叵測。
邯鄲把這件大事丟給了李牧,李牧若想盡快南下支援,就不得不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向燕國的要挾低頭,如此一來,不管李牧戰勝戰敗,事后都將受到邯鄲的追究。用二十三座城池來換取燕國的結盟,不但趙王不答應,邯鄲的朝野臣民也不會答應。
說白了一句話,邯鄲就是要對付李牧。邯鄲現在需要李牧,但李牧在代北經營多年,實力強悍,對邯鄲事實上造成了威脅。邯鄲既想借助李牧的力量擺脫眼前的危機,又想在事后卸磨殺驢,徹底解除李牧對邯鄲的威脅。好個一石二鳥之計。
李牧有退路嗎?沒有,除非他眼睜睜地看著趙國亡國。
李牧不再提及和談之事,頻頻向張良舉杯,大有一醉方休之意。
“公子非近況如何?”荊軻忽然問道。公子非就是韓非。荊軻游歷天下時曾與其相識,結為好友。前幾年荊軻還曾在韓國都城新鄭與其把盞言歡。
“他出使秦國,去了咸陽。”張良笑道,“荊卿以后若想見他,恐怕要去咸陽了。”
荊軻疑惑不解。
“聽說秦王對公子非的學識非常欣賞,有意將其留在咸陽。”張良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公子非的師弟、秦國廷尉李斯也極力舉薦,推薦公子非為秦諸公子之師。”
荊軻大為驚訝,旋即想到公子非在韓國受到排擠打壓,空有一身本事卻報國無門,只能在家埋頭著書,眼看韓國在西秦的攻擊下一步步走向衰亡,心里早已絕望。出使秦國,留在秦國,在秦國一展抱負,或許并非出自他的本意,也是一種絕望中的無奈之舉。以他對的韓非的了解,韓非絕不是那種為了一己之私利背叛王國的人。
“韓國的公子為秦王效力?為仇人效命?”李牧哈哈大笑,高舉銅爵一飲而凈,“韓國的公子非不愧是天下名家,認仇作父,為虎作倀,名家啊。”
張良面孔微紅,眼里露出羞惱之色,抱著酒爵半晌無語。
李牧已經知道燕人對議和結盟的態度,無意再在酒席上陪著張良天南海北的胡侃,隨便找了個借口就要離開。
“大將軍何時回城?”張良急忙問道。如今形勢緊張,雙方越早結盟對趙國就越有利,但李牧的態度顯然不對,他似乎并不著急談判,這讓張良心里不祥的預感更為強烈。
“明天。”李牧說道,“明天老夫回城,親自到館驛拜會公子隆。”
李牧走了,這酒也喝不下去了。荊軻陪著張良慢慢走向轅門。
“大將軍處境艱難,言行舉止有失禮之處,請先生體諒。”荊軻看到張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以為他為李牧的輕慢而耿耿于懷,于是善意地解釋道。
“理解。”張良淡然笑道,“大將軍現在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稍不小心,就有國破身亡之災。”接著他舉手拍了拍荊軻的后背,“邯鄲和李將軍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其中牽扯到王族國統,根本沒有和解的可能。今日趙國有難,雙方可以暫時擱置矛盾,齊心協力,但一旦趙國的危機過去了,雙方的矛盾必然激化。李將軍也好,趙王和郭開也好,彼此都不會放過對方。”
張良望著荊軻,言真意切地說道,“荊卿,聽我一句話,邯鄲不是久留之地。不管李將軍此仗能否打贏,你只要把李將軍安全護送到邯鄲,就算兌現了對老將軍的承諾,你就可以離開了。”
荊軻感激不已,鄭重點頭,“時機到了,我自會離開。”
“此間事了,我會返回韓國。”張良停下腳步,躬身為禮,“我在新鄭恭候荊卿的大駕。”
清晨,天邊剛剛露出一絲魚肚白,李行就被叫到了帥帳。
“天氣很冷嗎?”看到李行縮著腦袋跑進來,李牧不滿地說道,“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你還縮手縮腳的像什么?”
李行急忙挺胸昂頭,不過嘴里還是嘟囔了一聲,“春寒料峭嘛。”
李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從案幾上拿過一根泥封銅管遞了過去,“告訴司馬尚,遵令執行,即使有疑問,也要堅決執行,若有貽誤,軍法處置。”
李行雙手接過,然后小心翼翼地問道:“爹,大軍是不是即日南下?”
李牧驀然兩眼圓睜,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到了案幾上,“你想死啊?竟敢私探軍情?”
李行嚇得兩腿一軟,“撲嗵”跪下,一頭磕到地上,哼都不敢哼一聲。
“滾……”李牧手指帳外,大吼一聲。
李行抱頭鼠竄而去,剛剛跑到帳外,就聽到李牧又喊了一嗓子,“站住。”
李行乖乖地站著,臉都嚇白了。他這位老爹翻臉不認人,即使是親生兒子,只要犯了錯,同樣是拳打腳踢,往死里打。
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后響起,跟著一件黑色的加厚大氅(長披風)披到了李行的身上。李牧轉到兒子的身前,神情專注地給他系上頸帶。
李行望著父親憔悴的臉龐,心里驀然一酸,眼圈頓時紅了,“爹,保重。”
李牧笑笑,給他整理了一下大氅和甲胄,低聲說道:“保重。”
李行帶著一隊衛士風馳電掣而去。
李牧站在清晨的冷風里,默默地望著,直到兒子的背影消失在天際之間。
刺骨的痛疼讓寶鼎徹底難眠。既然無法入睡,他就想將來,想前世,想到悲傷時淚如雨下,不過未來還是讓人浮想聯翩,無限憧憬。抱著對未來的憧憬,寶鼎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但噩夢纏身,最終還是在驚叫聲中醒了過來。
幾個衛士聽到恐怖的叫聲同時醒來,其中一個人罵罵咧咧的正要給寶鼎甩個大巴掌,黑衣掀開帳簾走了進來,冷冰冰地說道,“押上檻車。”
五個衛士拽著鐵鏈走在前面和兩側,三個衛士手執劍矛跟在后面,這副“隆重”的架勢讓寶鼎暗自咂舌。這副軀體的前主人似乎極其彪悍,否則也不至于讓一幫衛士們小心到這種地步,好象生怕罪犯掙脫鐵鏈逃走一般。
走出帳篷,寶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這里的空氣異常清新,一口氣吸下去,頓時神清氣爽。抬起頭,好奇地看向四周。這是戰國的藍天白云,戰國的青山綠林,一切都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生動。然后寶鼎看到了一座氣勢雄渾的大軍營,雖然深處其中,但迎風飛舞的戰旗、高高矗立的吊樓,層層疊疊的帳篷、激昂悠長的號角以及隱隱約約傳來的戰馬嘶鳴聲,還是讓寶鼎清晰地感受到這座軍營的龐大和它所散發出來的那股熱血無敵的浩蕩殺氣。
滿足了。寶鼎望著眼前的檻(奸)車,暗自苦笑,任他想盡辦法,還是難逃一死,不過在死之前,看到戰國的天和地,看到自己崇拜的李牧和荊軻,還看到了一個美麗的趙國公主,他滿足了,也算沒有白白穿越一回。
“黑衣,可以給我一塊遮羞布嗎?”寶鼎低頭看看自己赤裸的身軀,苦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