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賁忍不住了,言辭犀利,怒斥寶鼎這些年的一些不恰當做法。.
寶鼎擔心咸陽如果繼續實施“橫征暴斂”之策,關東局勢會失控,叛亂會此起彼伏,動搖大秦的統一大業。
王賁則認為,假如當初寶鼎沒有與咸陽聯手拿出進行南北戰爭的策略,那么大秦的軍隊就不會集中到北疆,如此一來地方上就有大量鎮戍軍,有了武力強悍的鎮戍軍隊,還怕關東人叛亂?假如當初寶鼎沒有提出先發展北疆,先修筑直道,先做好北伐的準備,那么咸陽就不會下令解散部分軍隊,繼而導致建設北軍的時候,兵力嚴重不足,這才有了今天的鎮戍危機。
北軍三十萬常備軍,十個軍,每軍三萬人馬。北疆有三大鎮戍區,由三大行轅負責鎮戍。其中西北疆四個鎮戍軍,隴西一個軍,北地一個軍,上郡一個軍,離石要塞一個軍。代北四個鎮戍軍。東北疆地域遼闊,卻只有兩個鎮戍軍。
如此單薄的鎮戍兵力,竟然還要削減,而且一次性削減十萬,王賁不得不質問寶鼎,這十萬將士從哪個鎮戍區抽調?西北疆和代北是北疆鎮戍的主戰場,尤其西北疆,不但兵力分散,而且還承擔著戍守京畿的重任,目前的兵力都捉襟見肘了,假如再削減,其鎮戍重任如何完成?一旦鎮戍失敗,其責任誰能承擔?
再次,咸陽削減北疆的財政投入,放棄北伐,停修直道,導致推動北疆發展的源動力統統喪失,試問,北軍統率部當初所擬制的發展北疆農牧業和工商業的一系列措施如何實施?這些措施如果不實施,北疆財賦收入異常拮據,北疆邊郡困窘不堪,誰敢保證北疆的北虜諸族不會叛亂?
目前北軍的一部分兵力就來自北疆北虜諸族,假如抽調十萬將士回鎮京師,那么北軍不僅僅存在鎮戍力量薄弱的問題,還存在著北軍構成不合理的問題。
咸陽只顧自己的利益,根本不管北疆邊民的死活。咸陽提出,以征發邊民的兵役來補充鎮戍力量的不足,那么試想一下,一旦邊民的兵役征發過多,必然會嚴重損害邊民的利益,會讓邊民的生存非常困難,由此北疆局勢會持續動蕩。北疆內憂外患,如何確保鎮戍?確保中土的安危?
歸根到底一句話,咸陽削減北疆財政投入是錯誤的,咸陽抽調十萬北軍回鎮京師也是錯誤的,現在咸陽還要把由這些錯誤而導致的惡劣后果讓北軍來承擔更是無恥到了極點。
王賁聲色俱厲,連聲質問,最終就是一個意思,北軍絕不遵從咸陽的命令,北軍統率們更不愿意束手就縛,讓咸陽把他們一個個地宰殺了。
寶鼎沉默不語。
他能理解王賁的憤怒,但他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當初如果讓王翦、麃公、蒙武等人的軍隊鎮戍中原、河北、山東、兩淮和江東等地,的確有助于關東局勢的穩定,但也會加快地方勢力的發展,激化中央和地方之間的矛盾,甚至會加速“分封”的步伐,把中土推向分裂和戰亂。
當初如果不是在洛陽解散部分軍隊,那么大秦的常備軍兵力會更多,會讓中央財政加快崩潰的速度,而利用建設北軍來削弱和遏制老秦等貴族們對軍隊的控制也就無從實現。假若自己控制不了北軍,還能阻止這些功臣們出塞北伐?
出塞北伐必然拖垮中央財政,其后果是災難性的,但功臣們的眼睛只盯著個人和小集團利益,他們甚至還迫切希望中土混亂,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機會率軍重返關東,并乘機控制地方,圖謀割據,實現個人的利益最大化。
“叔父,統一之初,咸陽就對北伐有不同看法。”公子將閭看到王賁說完了,于是接著說道,“當時的左丞相王綰就堅持先北伐,先穩定北疆局勢,然后再騰出手來穩定關東局勢,繼而實現整個中土的和平和統一。當時北疆諸軍統率們就基本上支持這一策略,假如當初叔父堅持先北伐,今天我們不但可能已經完成了北伐,而且咸陽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削減北疆的財政投入,更不會從北疆抽調十萬大軍回鎮京師。”
寶鼎搖搖頭,想了一下,說道,“你錯了。”
“當初我之所以堅決反對北伐,其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以大秦目前的國力,根本無法支撐更大疆域的邊陲鎮戍。”
“我們北伐,目標是整個河套地區,是河南和云中兩塊地方。這兩地距離目前的長城防線有數千里之遙。你可以想像一下,當我們的大軍深入到賀蘭山和陰山一線進行鎮戍,需要消耗的軍資有多少?中央財政能否長年支撐?”
“匈奴人打仗的習慣我們大家都知道,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現在我們固守長城防線,所以他們主動上門攻擊,除了擄掠也不排除利用這樣的機會清除異己的可能,但等到我們的大軍出塞了,匈奴人還會不會與我們決戰?肯定不會。不僅僅是因為匈奴人在兵力武器上的劣勢,更主要的是因為匈奴人剛剛統一大漠,單于庭內部也是動蕩不安,一旦匈奴人的主力軍隊遭到重創,匈奴人前期的戰果恐怕要付之一炬,所以他們肯定會主動撤退,而且一直撤到大漠深處。”
“匈奴人來自大漠深處,那里雖然貧瘠,但可以放牧,可以維持他們的生存。但我們呢?我們到了河套,占據了賀蘭山和陰山,接下來怎么辦?幾十萬軍隊的吃喝如何解決?依靠樓煩、林胡等北虜諸族的畜牧?抑或靠我們在河套一帶墾荒屯田?但你們知道整個河套有多大?加上目前的北疆邊郡,那時我們的鎮戍范圍東西相距近萬里,幾十萬軍隊在荒無人煙的沙漠戈壁上如何生存?在一望無垠的草原山林間拿什么鎮戍?”
“我們為什么攻占中原?因為中原富裕,因為中原的財富可以讓我們過上更好的日子,那么,我們為什么要遠征嶺南?為什么要北伐大漠?南北兩疆都是蠻荒之地,占據這些蠻荒之地,首要目的是防御外虜的入侵,其次就是增加我們大秦的疆域范圍,其他還有什么好處?沒有,相反,還要消耗財力進行鎮戍。這其中利弊得失一目了然。”
公子將閭實在忍不住了,打斷了寶鼎的話。
“叔父,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要遠征西南?為什么還要把進行南北戰爭擬制為大秦未來國策?”
“遠征西南,其主要目的是斷絕六國余孽退入西南后,倚仗南嶺這道天然險阻持續威脅我大秦。”寶鼎說道,“嶺南背靠大海,百越人除了躲進深山老林,沒有其他退路。我們占據了嶺南,就能守住嶺南。這是南疆和北疆不同的地方。”
“北疆太過廣袤。匈奴人撤過陰山,修養一段時間后,又卷土重來,不勝其擾。當初秦、趙、燕三國為什么不惜耗費國力在北疆修筑長城?就是因為如此,因為我們根本沒辦法長途遠征,根本沒辦法殺光他們。我們可以征服義渠,征服樓煩和林胡等北虜諸族,為什么就征服不了匈奴人?就是因為義渠、樓煩等北虜諸族就在我們的家門口,而匈奴人的老家距離長城太遠,遙不可及。”
“匈奴人剛剛統一大漠,我們剛剛統一中土,彼此都需要時間穩定自己的疆土。匈奴人入侵中土,我們打算北伐,都是出于穩定本土的需要。現在匈奴人顯然沒有足夠實力突破我們的長城防線,威脅到我們的本土安全。我們也是一樣,也無法威脅到匈奴人的本土,更無法徹底擊殺他們,永絕外患。”
“試想一下,二十年后,匈奴人在穩固了大漠之后,其實力會發展到何種地步?同樣,二十年后,我們大秦在穩固了中土之后,實力也發展了。雙方的實力都在發展,而對于匈奴人來說,中土就是富裕之地,他們必然要入侵,要擄掠,要攻擊,而我們是否有實力長途遠征?”
“在我看來,即便二十年后,大秦的國力發展了,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把北疆防線拓展到賀蘭山和陰山一線,大秦還是沒有實力遠征大漠,更無法徹底鏟除匈奴人這個禍患。”
王賁和公子將閭都目露懷疑之色。
“將來,我們翻過陰山,你們就知道大漠有多大了。”寶鼎嘆道,“大秦有多少戰馬?有多少善騎的將士?有多少錢糧供應軍隊一次次地長途遠征?”
“不到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匈奴人不會和我們決戰。這一點你們可以問問安平侯司馬尚,可以問問代北將士。當年趙國征服了樓煩、林胡諸族,占據云中,但隨即受到了來自大漠諸族的攻擊,不得以在陰山南北修建長城。正是這條長城防線,活活拖垮了趙國財政。匈奴人不斷入侵,趙國因為財力不足,只能死守長城。李牧是中土一代名將,他為了擊敗匈奴人,在長城里躲了十幾年,示敵以弱,終于讓他抓到一個機會圍殺了入侵的匈奴人,并追敵千里,但這依舊未能阻止匈奴人入侵的步伐,最終還是在趙國將亡之刻,讓匈奴人越過了陰山,殺進了代北。”
“南北戰爭是持久的戰爭。我可以肯定地說,在我們這一代,不可能看到戰爭的結果。或許一百年之后,大秦人才能贏得這場戰爭。”
“這一觀點我說過很多次了。既然南北戰爭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那么以目前的國內局勢來說,以當前中央財政的狀況來說,當然要延長北伐的準備時間。”
“是不是需要二十年的準備時間?”公子將閭沒好氣地問道。
寶鼎猶豫了片刻,說道,“攘外必先安內。國內局勢不穩,中央財政沒有足夠的積累,大秦就沒有能力北伐,即便北伐,也是勞民傷財,害民害國。我希望在我死去之前,能夠完成北伐。二十年時間并不長,雖然我未必還能活二十年。”
王賁眉頭緊鎖。他從寶鼎這番話里敏銳地捕捉到一個明確的訊息,寶鼎在布局,以修改國防策略來實現財政政策的調整。年初寶鼎以北軍統率部的名義向咸陽獻三策,實際上就是他布局的開始。
現在寶鼎放棄了北伐,停止了直道修筑,放緩了發展北疆的步伐,而換回來的則是咸陽全面實施“與民休養、輕賦薄徭”之策。這一政策的實施,直接受益者名義上是中土之民,實際上受益最大的是貴族階層和地方勢力。
二十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或許始皇帝和寶鼎還在,但或許兩者都不在了,而經過二十年發展的地方勢力必定強大到足以抗衡咸陽的地步,那時假如始皇帝不在了,“分封”最大的障礙不在了,恐怕不待地方勢力向咸陽發難,咸陽自己就要全面打開分封之門了。
寶鼎布局的目標是什么?是“分封”還是“集權”?這大概也是目前整個大秦貴族集團最為疑惑的地方,誰也不知道寶鼎這個大秦第一權貴在未來是要做一方諸侯,還是把帝國推向“集權”的道路。
始皇帝和中央自然對未來局勢的發展一清二楚,他們既然在解決中央財政危機和任由地方勢力發展之間做出了艱難選擇,那么未雨綢繆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寶鼎迫不得已,只能在軍隊控制權上繼續讓步。
可惜的是,寶鼎低估了“分封”貴族集團對始皇帝和咸陽宮的怨恨,對權力和財富的攫取,即便他們通過財政政策的調整緩和了與始皇帝和咸陽宮的矛盾,但依舊無法緩減他們心中那股強烈的、熊熊燃燒的、迫不及待的。
他們需要更多,為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而始皇帝始終是寸步不讓,就算在某個方面讓步了,但必定在另一個方面補回來,這導致一個矛盾緩和了,但另一個矛盾又激烈了。
二十年時間,太漫長了。王賁暗自想道,不論寶鼎這番布局的最終目標是什么,但他試圖通過這種手段來緩和始皇帝與功臣們之間的矛盾,緩和中央和地方的矛盾,未免一廂情愿了。
“北伐不論何時進行,但在北伐開始之前,匈奴人會持續攻擊我長城防線。”
王賁表述了自己的觀點,“三十萬北軍,這是北疆鎮戍的底線。在這一點上,不僅我堅持,相信北軍各級統率都堅持,否則我們無法完成北疆鎮戍的重任。”
公子將閭做了補充,“北軍十個軍,每軍三萬,如今一個軍減去一萬兵力,但每軍的鎮戍重任并未相對減少。咸陽下令調十萬大軍回鎮京師,可曾考慮到了北疆鎮戍的重壓?咸陽只考慮自己,不考慮北疆,而叔父卻一味妥協,這讓北軍將士非常失望。”
寶鼎怒氣上涌,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頭痛欲裂,跟著感覺自己的身體冰冷刺骨,似乎連手腳都凍得麻木了,無法動彈,忍不住低聲呻吟。
公子將閭吃驚地抓住寶鼎的手臂,“叔父,你怎么了?”
王賁仔細看了一下寶鼎臉上的表情,估計寶鼎身體出了問題,想到他這幾年殫精竭慮地應對和處置一系列危機,實在是耗盡了心力,如果不是年輕,恐怕早已支撐不下去了。
王賁嘆了口氣,沖著公子將閭搖搖手,示意他不要搖動寶鼎的身體,然后站起來走到寶鼎身邊,雙手扶住他的肩膀,低聲說道,“你暫且躺下,我派人去請醫匠。”
寶鼎痛苦地閉著眼睛,輕輕搖頭,“沒事,偶感風寒而已。”
接著他以非常決絕的口氣說道,“咸陽的命令必須遵從,北軍必須調遣十萬將士回鎮京師。”
王賁沒有說話,重新坐到寶鼎的對面,躊躇良久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們可以奏請咸陽,呈述困難,請咸陽廢棄這一命令。”
寶鼎睜開眼睛,面如寒霜,冷聲說道,“要維持咸陽的權威,這是皇帝的底線,不要去觸及它。先讓十萬大軍回鎮京師,至于鎮戍兵力不足問題,我們再想其他辦法解決。”
“如何解決?”王賁逼問道,“征發兵役?但你應該清楚頻繁征發兵役的后果。”
“你更應該清楚激怒咸陽的后果。”寶鼎目露寒光,聲音更為緩慢,強行壓制的怒氣隨著吐出來的每一個字迅速彌漫了大帳,“我不想看到有人為此付出生命。”
王賁也是怒氣上撞,“咸陽殺的人還少嗎?有多少老秦人死在咸陽的屠戮之下?”
公子將閭看到寶鼎和王賁正面碰撞,又驚又怕,情急之下,脫口說道,“咸陽只說要十萬軍隊,并沒有說削減北軍兵力。我們送走十萬軍隊,為何不能再征十萬將士?”
“邊郡只有北虜,北虜不能做為北軍主力。”王賁怒聲說道,“這關系到北疆安危。”
“你始終不相信北虜,那么北疆也就永無安寧之日。”寶鼎反駁道,“北虜不用,還有誰能用?難道從關東征召嗎?”
“為何不能從關東征召?”王賁冷笑道,“難道還要我老秦人流血流汗保護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