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雅樸素臥室里，一燈如豆。
陸無病忙碌完一些雜事之后，也沒有繼續參予明月宗六位長老與掌門師尊商談，而是早早離場，在兩個明月宗弟子的帶領下，安頓了下來。
如今歷陽城經過一場亂事之后，原本的秩序全部被打亂，想要恢復安寧，是很傷腦筋的一件事情。
陸無病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與廣寒仙子仔細說了說，并且，還與云滄真人說起其中厲害之處，想必，她們自個兒就能安排得妥妥貼貼。
他的建議，在這個年代來看，其實頗有點大逆不道。
什么讓廣寒仙子以長公主名義統管兩城，力抗魔門和北周大軍。
這事明面上說起來好聽，大義不缺。
但再怎么說到天邊去，都算是不得朝廷號令割據一方，比造反好不了多少。
唯一能比扯旗造反優勝的是，有著朝廷太平公主的名頭，能讓底層民眾比較好接受一些。
畢竟，在這個年月，一旦沾上皇家血脈，在百姓心里，就跟神圣似的，聞到個屁都會倒頭就拜。
這不是開玩笑的。
幾千年持續洗腦，別說是皇室血脈了，就算是沾了一點權力邊的小小官吏，也能讓百姓噤若寒蟬，磕頭不已，就有這么賤。
不然，怎么會被那些權貴稱之為賤民呢？
他們說的其實是實話。
具體兩個城池怎么操作，先就讓師尊歐陽掌門和明月宗商量著來辦。
陸無病看得出來。
歐陽正對于他的提議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這個師父怎么說呢？
雖然年紀大了，卻還頗有些憂國憂民的情懷，并且，對建功立業有著執念。
他博學道、儒經書，又對管理一點也不陌生，交給他處理一些事情，其實是個很合適的選擇。
至于陸無病自己呢？
繼承了前世顛沛流離，四處求職的經歷，總是對眼前的局勢，有一種不確定不安全感。
就算是如今，在別人眼里，他的戰力深不可測，仍然沒有太多安全感。
因此，拋除了一切雜事，甚至，連小蘭師姐纏著說要游一游明月峰的要求，也被他找借口推掉了。
而是躲在道觀西苑，練了三千五百劍之后，帶著絲絲感悟，吞下三粒紫心丹，加速修行瀚海神功。
“如今是酉時初，到子時修練結束，約莫四個時辰。完了再練一練輕身法，看看能不能在方寸步圓滿的境界之上，再行破限？
別人有瓶頸，到了一定境界之后，就前進無路，但是，我這里卻是沒有瓶頸的。
只要一直苦練，就能一直突破。
也不知道方寸步再進一層，會是什么樣的模樣，莫非也如劍法一般，生出神意來？步法明悟神意，那又是什么？”
修練到陸無病如今的這個境界。
身為師父的歐陽正，已經沒法對他做出什么有效指點。
就算是小蘭師姐，這種金牌教練級別的講課高手，她自己也沒聽說過，也談不上說出什么開創性的建議。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
據陸無病猜測，是因為天星宗存在斷代性的高手缺失有關。
如瀚海真人這種絕世級別的大高手，應該是什么都懂。
但是，這種高手一言一行，都是神意浩大……
說的一些語句，估計弟子們連聽都聽不懂，甚至不敢聽，生怕受到那種龐雜信息的沖擊，導致腦子受不了，變成白癡。
但如果以普通文字與語句來傳授，有些東西連形容都沒法形容。
你能說清楚道是什么東西嗎？
是雞子，還是混元？
是不能言說，是只能意會，還是看得見摸不著？
或者是懂了就是懂了，不懂的話，說了也白說……
下士不足以論道，就是這個道理了。
因此，天星宗如今找不到能教導自己的人，也就成為了必然。
想當初，那位紫陽宗畢焚空畢師伯，想必也遇到了這種難題吧。
他應該是學盡了門派中的一切知識，發現，找不到前路到底在何方。舉目四望，竟然找不到可以請教提點之人。
逼不得已，就只能自創。
畢焚空是幸運的。
他創出了自己的道路。
陸無病卻比他更幸運。
他只要練，一直練下去，前路寬且直，自然開闊。
并不需要想明白太多東西。
這些意識層面的感悟。
陸無病先行按捺下來。
隨著紫心丹的藥力散開，腦海清明一片，如明月大海，照徹全身。
體內無數大小經脈，像是巨大的公路網絡一般，在他的眼里纖毫畢現。
別人只能摸摸索索的猜測著穴竅所在位置，大致感應經脈流通的路徑……
在他眼里，卻完全不一樣。
煉就琉璃劍體之后，不但能看到肌肉和筋骨最細微所在，更能看到經脈穴竅的本來面目。
一個個穴竅，就是一個個或堵塞、或通透的巨大海子。
里面或者積累了雄渾內氣，或者干涸得只有底部鋪了一層氤氳。
無形的氣脈通道之中，在他的眼里也化為恍若真實的半透明通道，氣流沖入其中，被無數如同山石般聳立粘連的雜亂氣息遮住。
如果說，自己的內力是一條溪流，那么，那些亂七八糟，五顏六色的雜氣，就是擋路的石頭泥土，樹木小草……
所以，打通經脈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不停的沖刷……
讓自己的內氣，點亮一個個穴竅海子。匯聚洪流，沖刷一次，就帶走一點灰氣黑氣紅氣藍氣……
如此百遍千遍輪回，直至把這個通道，貫穿為一條巨大通透、全無阻礙的晶瑩管路。
修練內功，修成這般管道疏通工、管道建設工的模樣。
陸無病也感覺沒誰了。
雖然這份工作，看起來十分枯燥無聊，但每時每刻能看到進度，還是讓他如同螞蟻搬家一般的樂此不疲。
轟……
第十八條通道徹底貫穿。
氣息洪流，從尾部一折，鉆進一個半黑半白宛如泥沼般的巨大海子之中。
這里沒有一絲內力存在，全是最污濁最沉重的雜氣能量。
陸無病凝聚精神意志，一頭扎了進去。
啪的一聲，就如大石扔進了糞坑中，把污濁雜氣，逼出一小半，四處濺開，化為煙氣……
隨著吐納，從鼻孔噴出，散入虛空。
陸無病精神微振，感覺到一股新鮮活潑的力量，從穴竅中升起。
自己的神藏又開啟了一點，力量悄悄然變得大了一些，內力也雄厚了少許。
“這是第十九脈陰維脈，第一個穴竅筑賓。”
“終于一步跨入三品，單論內力，也能稱一聲上三品高手了，江湖一流。”
“打通此竅，我的腎功能又強了。感覺做個一日七次郎一點問題也沒有，基本操作。”
陸無病發現，自己陽氣更足，腎氣滔滔，心中很滿意，繼續操控內力開竅。
直到把這個穴竅徹底煉成通透明亮的海子，再匯聚一股內氣，艱難卻又執著的，向著陰維脈其余穴竅行進。
前方還有府舍、大橫、腹哀、期門、天突、廉泉穴，每一個穴竅都是山長水遠，一路開山劈石，估計要全部貫通，還需七八日時光。
這種速度，如果是給小蘭師姐知道了，肯定會羨慕得流口水吧。
想到這里，陸無病就算心神全然沉浸在通脈過程中，嘴角仍然控制不住的浮現一絲淺笑。
他一口濁氣噴出。
在黯淡光芒之下，仍然能看清，氣息中夾雜著無數黑色灰色藍色的極細微顆粒。伸袖一拂，把這些旁人肉眼見見不到的垃圾卷起，扔到窗外。
探頭看了看天。
月影已然西斜。
“已經是子時末了。”
他耳朵微微動了動，就聽到遠處傳來聲音，略微有些熟悉，心中微動。
“怎么，大師兄這么晚了，還跑到山上來？師父果然大發雷霆，這教育方式不行啊。”
掌門師尊平素里如何授徒，陸無病其實真沒見過。
反正，在他面前，歐陽正一直都是和言細語，溫潤儒雅，一派得道高人的模樣。
除了剛開始在江州陸家大堂之時，說起門規的時候，有一點點疾言厲色。后來，就再也沒見到這位老夫子給自己任何臉色。
這一次上得明月峰之后，跟自己說話的時候，反而有些忐忑，并且，旁敲側擊的向自己請教劍術。
這師父做到這個地步，也是天下一絕。
不過，此時就能見著歐陽正本來的授徒模式。
陸無病如同一朵輕云，無聲無息的一步踏出窗外，在樹影搖晃之中，輕松潛過三十丈距離，來到師父房外。
透過半敞的小軒窗空隙望去，就見橘黃燈火照耀之下，氣息委頓的岳靈風跪在地上，雖然氣色不好，卻仍然跪得筆直。
陸無病就佩服這家伙，無論什么情況下，都是絕不認錯。
他認為自己根本就沒錯。
“啪……”
一個巴掌打在岳靈風的左臉之上，打得他腦袋微側，指印森森，卻是躲也不躲。
眉頭都不眨一下。
這模樣，惹得歐陽正更加憤怒，臉色赤紅一片，捂著胸口重重喘息。
若不是內功高深，陸無病懷疑掌門師尊可能會心臟病發。
“你，你，你那么點本事，竟然敢小視天下英雄？一個人跑到那萬獸堂豬王的面前挑戰，我怎么就不知道，你岳大俠竟有如此氣魄呢？”
歐陽正說到這里，一口氣都差點沒提上來，聲音都沙啞了。
陸無病懷疑他會被岳靈風氣得破功，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么事情爭執起來。
“師父，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先前徒兒是做錯了事情，以至于金滿江再次行差踏錯，做出惡事。
這事，徒兒一肩擔起，未必就有錯了。至于打不過豬王，想方設法救援無辜孩童，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岳靈風滿臉苦澀，眼中含淚，努力解釋道。
“好一個不得已而為之，你坐在宴席之上，與那些邪魔歪道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
“還有，你小師弟出劍想要誅殺那橫江大兇金滿江，我聽說，你竟然還出劍阻攔，想要救他一命對不對？”
“他對徒兒有救命之恩？不能不報……”
“他對你有救命之恩，他手中殘殺的數百上千無辜百姓，又怎么說？那些被害的人家尋他報仇，你是不是也要護著他？首先報一報對你的救命之恩？是非黑白，你分得清嗎你？”
“徒兒無知，不懂什么大是大非，只知道言必信，行必果。只要心中有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你！”
歐陽正身體晃了晃，胡子都被吹得老高。
他發現，自己竟然辯不過這個逆徒。
從小就放養的惡果終于出現了。
授徒教兒，必須得時時耳提面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能讓他自己想啊。
陸無病在窗外看著，忍不住就嘆息一聲。
前世西方世界有一句話可以解釋，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這天下哪有什么絕對的正確，絕對的錯誤？
每個人的性情，全都是獨立的個體，就像山上無數萬片葉子，各自不同。
讓他自己獨立發展，鬼知道會發展出什么樣的思維來。
你教一個人，殺人是不對的，是犯法的？
但是，你自己殺千人，殺萬人，殺得封公封侯，成了皇帝。
那么，你是對的還是錯的？
你從小教他忠君愛國，禮義廉恥……
但有那么一天，被朝廷逼迫，陷入死境，你揭竿而起，想要推翻這個昏庸的朝廷，想要殺官造反。
然后，你兒子跑出來說，這是不對的，你是個反賊。
轉身就投奔朝廷一方，引大兵來殺你。
你吐不吐血？
因此，在陸無病看來，歐陽正這種教導方式錯了。
他只是在口頭上教了。
實際上，卻沒有真正規訓弟子的所作所為，沒搞清楚，弟子腦殼到底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
現在，大師兄都二十多歲了，已經性格成型，有著自己的是非觀，再去強壓著他遵循自己的指揮棒行動，已經晚了。
“爹，大師兄只是一時糊涂，您還是別生氣了。他深入虎穴，與敵周旋，最初發心終究是好的……”
歐陽蘭看得全身輕顫，她擔心大師兄會把爹爹氣死。
你認個錯會死嗎？
可是，岳靈風表面順從，實際上，骨子里一點也不認為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錯了。
這種性格就沒法教。
從小到大，大師兄遇事，從來都是獨斷專行，不會大事小事就向爹爹娘親稟報。
總是做了之后，山下的消息傳上山來，然后再受到責罰。
比如酗灑一事。
夜不歸山之事。
還有，得罪同道，招人記恨之事。
這些事情，回到山上，就會被責罰一頓……棒子高高揮起，輕輕放下。
疼過一下之后，他過段時間，又再犯。
如此周而復始，大道理講得自己都聽得耳朵滑了，大師兄從來不放在心上。
因為他知道，他就是天星宗的希望，是世人眼中最亮那顆星。又不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沒誰會真的痛下辣手整治。
“滾，滾下山去，即日回天星峰，去后山面壁，不得以任何借口跑下山來。”
歐陽正被女兒這么一勸，看著岳靈風臉上腫起的掌痕，舉起的手掌再也打不下去，壓低聲音咆哮著，下達命令。
岳靈風仿佛也習慣了這種處置，低頭一聲不吭，起來轉身出了房。
收拾包裹，就著月色下山去了。
“這……”
陸無病躲在窗外看得目瞪口呆。
他甚至還看到岳靈風長長松了一口氣，在沒人看到的角度，臉上甚至浮現出輕松淺笑。
“這是滾刀肉啊。”
認真記下，堅決不改。
陸無病甚至懷疑，這家伙會不會乖乖的回去天星宗。
如今歷陽城剛剛平伏魔亂，為了防備北周魔門再次來個回馬槍。天星宗暫時還要幫扶著坐鎮一段時間。
因此，師父等人不好立即回返。
沒人看管著，不要路上出什么變故，大師兄又陷入另外的大事當中去了？
不對。
先前掌門師尊有一句話說錯了。
他說岳靈風那么點本事，竟敢小看天下英雄，這句話，其實不對。
岳靈風的劍法，十分奇怪，也十分強橫。
自己當時出手將要斬殺橫江大兇金滿江，出手就是陽實境的流光劍意。
看起來只是一道流光，別人也看不明白，但是，陸無病自己卻是知道，那一劍的威能何等巨大。
但就是那么一劍。
竟然被岳靈風搶在前頭，截擊開來。
以至于，一劍偏開，沒有刺中金滿江的心臟。
你管這叫只是那么一點本事。
腦海里再次閃過岳靈風那一劍的軌跡，陸無病心中大動。
劍動風云動。
了不得。
似乎有點搞頭。
不過，他不是一直在山上面壁嗎？匆匆跑下山來，又是在哪里練得如此高絕劍術？
先前急匆匆對抗魔門萬獸堂，陸無病并沒有細細思索。此時回想起來，才感覺有些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