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時間倒轉兩個小時。
長弓堡工匠街。
暮色像一塊浸了水的抹布,沉沉壓在工坊廣場上,廣場中心的行會教堂旁邊圍滿了人。
幫工、學徒與雇傭勞工,盡管前兩者都算是有編的,但還是和雇傭勞工們站到了一起。
而此刻,他們最關心急的,就是議會山的情況。
他們都已經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圣聯這邊,要是圣聯派輸了,那他們豈不是要被清算?
“議會山那邊到底如何了?”一個穿補丁圍裙的幫工搓著手,聲音不知因為寒冷而發抖還是因為恐懼。
“不知道,可不管是咱們還是農夫,都不是那些軍隊的對手啊。”
這話像顆石子投進水里,立刻引來一片附和。
似乎是感覺到了什么,人群中忽然有幾人互相看了看。
其中一位瘸腿的老幫工站在人群中用周圍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嘀咕:“我剛剛看到有哪家寡頭的管家在記名字,到時候,咱們還不得被拉去填河?”
巷子里靜了靜,只有風吹過鐵匠鋪招牌的吱呀聲。
不論是幫工還是勞工,他們都知道,自己早不是中立者。
圣聯推行午休、提高工資、禁止童工的時候,他們是最先舉著黑紅旗歡呼的。
共同虔誠委員會幫他們要工傷補償的時候,他們同樣會互相幫助著證實工傷。
現在圣聯派和法蘭派僵住了,他們就像站在懸崖邊上。
往前是圣聯給的活路,往后是寡頭的清算。
前者一片光明,后者死心了也痛快。
就是這遲遲不出結果,也太煎熬了。
“再等等,說不定圣聯派能贏……”有人小聲安慰,可話里沒半點底氣。
恰巧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銃響。
“砰!”
隨后便是一陣隨風而來的血腥味、火把松脂味以及若有若無的叫喊。
盡管這聲音模糊,卻讓在場的幫工勞工們都是紛紛駭得伸長脖子眺望。
“哪來的銃聲?是不是議會山那邊動手了?殺農夫了?”
“不知道啊,好像是南城門……”
沒等眾人議論完,巷口突然沖進來一個穿灰袍的工匠壯漢。
他面色驚駭,邊跑邊喊:“不好了!法蘭派要清算咱們了!
加茨的管家說,只要法案通過,就把所有拜圣父會的幫工都抓去當契約奴!”
“什么?!”
“我就知道這群狗東西沒好心!”
“先別激動,說不定是謠言。”
可沒等眾人的怒火完全燒起來,又有個醉漢跌跌撞撞地闖進來。
他手里舉著個空酒瓶:“贏了!圣聯派贏了!共同虔誠委員會不取締了!農夫們都沖進議會山了!”
幫工們怒火熄滅,正摸不著頭腦之際,又一個婦人又哭著跑過來。
“別信!我男人在議會山當差,說圣聯派屈從了,要跟法蘭派平分權力!咱們的福利都要沒了!”
看著那些市民迷茫而又煎熬的神色,暗中的契卡們都是會心一笑。
在挑動情緒上面,不管是秘黨還是霍恩自己都給了他們豐富的經驗傳授。
總結一下,就是不斷操縱情緒。
拉高情緒再打破,跌到谷底時再拉高,反反復復,讓好消息壞消息交替。
在不斷交替中,民眾的心理防線會一點點崩潰。
他們會失衡,他們會沖動,隨后,一個念頭就會出現在所有人腦海中。
“不管結果如何,請盡快出結果吧!”
未知是最大的恐懼,而恐懼到極點要么讓人麻木,要么讓人發狂!
人們在巷子與街道邊跑動,將聽到的消息添油加醋地講述。
謠言像瘋長的野草,在幾個工匠街區里竄來竄去。
僵持不下的恐懼,仿佛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叫所有人吃不安穩,睡不安穩。
只不過他們都沒注意到,那幾個醉漢和婦人都悄悄消失在視野中了。
終于有人忍受不住,發狂了。
“夠了!”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吼一聲,“不管是輸是贏,咱們去議會山問個清楚!總不能在這等著被宰!”
“對!去議會山!”有人立刻響應,抓起地上的錘子鑿子乃至鋸子就往巷外沖。
火把在長弓堡的夜空亮起,點亮了星辰,驚醒了好夢的行會師傅與市民們。
越來越多的幫工跟上來,巷道匯集到街道,街道匯集到主道。
人群像一股渾濁的洪水,順著街道往議會山的方向涌去。
幫工中有被推搡著摔在地上,爬起來繼續跑,還有鞋子被踩掉,光著腳在石板路上狂奔的。
不論多狼狽,他們的目標都無比清晰——議會山!
不多時,舉著火把的人流便涌到了議會山附近。
他們破破爛爛,面黃肌瘦,可卻叫議會山外圍的市民與內里的議員們慌了神。
不過,他們很快鎮定下來,畢竟幫工勞工們鬧事不是一次兩次。
手段無非請客懷柔,斬首領頭,將其余鬧事的收下當狗而已。
沒用多少時間,一位從前專門調停用工矛盾的老教士走出。
“你們想要什么?可以商量嘛,議員們正在討論,先回去吧。”那老教士穿著睡衣,一臉無奈的看著他們。
“不,我們要親自面見,痛陳利害!”
“痛陳利害,未必有結果啊。”
“沒有結果,就繼續痛陳,痛陳到有結果為止!”
“何必呢?”
“他們有膽子就殺了我們,我們只要一個結果。”
一個穿絲綢長袍的行會會首見此情形,沒能忍住沖了出來,揮舞起馬鞭:“你們這群泥腿子敢闖議會山?不想活了?”
見到這位會首,不少幫工與勞工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畢竟他們曾經都吃過他鞭子的苦,早就形成了下意識反應。
這個時候是極其危險的,要是真被殺住了氣勢,這一鼓作氣就要泄光了。
法拉鮑爾可不會容忍這種情況。
他用肩膀擠開人群,在那會首耀武揚威的怒罵時,一把奪過他的馬鞭。
“誒,你要上天啊你!”
“活,你們把我們逼成這樣,還有的活嗎?”
高舉馬鞭,法拉鮑爾咬著牙,手臂重重麾下,馬鞭登時抽在那會首臉上。
“啪——”
“哎喲,你敢打人,好,我記住你了!”
會首被抽得唇角破裂,氣的嘴唇發抖。
他指著法拉鮑爾的鼻子,剛要喊人,就被涌上來的幫工們慌忙撲倒。
“我記住你了,我也記住你了,我記住你們所有人了!”
混亂中,不知是誰紅了眼,抄起了路邊的石頭,“砰”地砸在會首頭上。
刺眼的鮮血瞬間流了一地,會首茫然地摸了摸腦袋,卻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居然真的見血了!
這鮮血仿佛喚醒了幫工們心中的兇,他們立刻意識到,如果這行首活著,那就意味著以后無窮的麻煩。
下一秒,原本的推搡和鉗制變成了拳打腳踢。
曾經麻木而懦弱的勞工們仿佛在這一刻把所有的憤怒都傾瀉了出來。
天不亮就上工,月上中天都不讓走。
從早上干到晚上,一刻都不得休息,累出了病,他們甚至還要罰錢。
圣聯來了,好不容易有了午休與病假,他們居然還要趕走圣聯。
你們該死啊!
一只只拳頭一只只腳擊打在會首身上,他剛開始還能叫囂,后來叫囂就變成了求饒。
緊接著,求饒聲越來越弱,當法拉鮑爾拉開眾人時,地面上只剩一具破破爛爛的死尸了。
“還有誰要攔著?!”法拉鮑爾舉起染血的馬鞭,聲音嘶啞。
原先準備上前勸阻的老教士包括一眾鄉賢學者都是緊緊閉上了嘴巴。
人群更瘋了。
一個寡頭的兒子騎著馬過來,剛要呵斥,就被幫工們拽下馬,活活徒手打死在路邊。
幾個試圖阻攔的市民,要么被推搡在地,要么被一錘子砸在腦門,不省人事。
不到一刻鐘,議會山外圍就躺了七八具尸體。
有管家,有行會會長會首,甚至還有寡頭的親戚朋友。
鮮血順著石板路往下流,染紅了路邊的野草,看得躲在遠處的市民們渾身發抖。
瘋了,這群低賤的流民幫工們瘋了。
議會山的議事廳里,血腥味順著門縫飄進來,議員們臉色煞白。
原先還在不斷踱步的瓦勒里斯,此刻狀若癲狂地叫喊著:“失控了!快調軍隊鎮壓!”
“軍隊?”妥拉冷笑一聲,靠在椅背上,“護教軍要么是農夫出身,要么是幫工出身。
他們現在都在城外跟農夫一起罷工,你去請?”
“那,那請貴族出兵!”加茨急得跳腳,“黎明島還有不少舊貴族,他們肯定愿意幫我們!”
布拉達克抬眼,眼神冰冷:“貴族?你敢讓他們帶兵進城?
一旦他們打著鎮壓暴民的旗號奪權,投靠萊亞,你能擔負這個責任嗎?
到時候,圣聯的正規軍就真要動了,你想讓黎明島再打一次內戰?”
瓦勒里斯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布拉達克的鼻子罵:“你們不講理,這是要把我們都拖死在這里!”
“這是你們自己選的嘛,議長!”
加茨翻過桌臺,來到布拉達克身前,低聲道:“老弟,我們先前呢,是嚴厲了點。
但那都是咱們關起門來,自己內部的事嘛。
現在情況如此緊急,要是暴民們沖進來,但凡不合他們意,咱們都得完蛋。
咱們都是自己人,議員多不對,要一致對外啊。
這樣,就這個未來法蘭黎明島聯邦議長的位置,您來干,怎么樣?”
布拉達克斜瞄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往窗外瞥了一眼。
外面的呼喊聲越來越響,還夾雜著砸門的聲音。
他知道,那是幫工們已經開始進攻寡頭的產業與宅邸了。
見布拉達克不言,加茨忍不住了:“你倒是給句話啊。”
“誰跟你們是自己內部,誰跟你們是自己人?”布拉達克瞪著他,“你們要是投票加入法蘭,好,我等著和你們一起死。
到時候,自會有貞德閣下帶著軍隊來收拾殘局。”
議會山議事廳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一下。
議員們開始頻繁下位,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小聲議論。
莫斯利擦著額頭的汗,眼神不斷瞟向瓦勒里斯和加茨。
連圣聯派內部也有了小聲的擔憂。
一個工坊主議員拉著布拉達克的袖子:“再這么鬧下去,要是混進野心家,或者萊亞人趁機打過來,咱們之前的仗不白打了?
以后我們還要跟他們(寡頭議員)做生意呢。”
布拉達克拍了拍他的手,沒說話,只是盯著窗外的天色。
月亮已經爬得很高了,銀輝灑在議會山的屋頂上,議事廳內的焦急給擠了出去。
腳步在斑駁的月影下蕩起漣漪,議員們幾次三番想找布拉達克,卻都被攔下。
所有人都在等,等一個轉機。
要么有人先妥協,要么有外力打破僵局。
“快看!外面!”突然窗口的議員大喊起來,指著窗外。
議員們紛紛涌到窗邊,只見遠處的街道上,一面黑紅旗幟正朝著議會山的方向緩緩移動。
旗幟下面,是一隊穿著銀色盔甲的騎兵。
馬蹄聲整齊,在混亂的呼喊聲中格外清晰。
“是圣女!貞德閣下來了!”有人認出了旗幟,聲音里滿是激動。
窗外的幫工們也看到了旗幟,呼喊聲漸漸停了下來。
仿佛天生自帶某種魔力,當讓娜騎著一匹栗色戰馬趕到,幫工們立刻安靜下來。
走在隊伍最前面,她勒住戰馬,聲音清亮,傳遍了整個議會山。
“黎明島的信民們,我知道你們的擔憂,也知道你們的訴求。
我向你們保證,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復,我甚至在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們,那就是投票權和議員席位!
在國是會議上,你們同樣能夠做出決定,代表你們的團體。
這是我向你們做出的承諾,但這需要時間。
所以,請你們退到庭院之外,約束行為,不要傷及無辜!”
騎兵們立刻散開,對準了人群的方向。
幫工們面面相覷,法拉鮑爾猶豫了一下,率先往后退:“圣女閣下來了,咱們聽她的!”
人群漸漸往后退,混亂的街道慢慢恢復秩序。
躲在遠處的市民們松了口氣,癱坐在地上。
議事廳里的議員們也紛紛坐下,緊繃的肩膀終于放松下來。
可他們心里都清楚,這只是暫時的,尤其是圣女殿下已經將投票權許諾了出去。
不少法蘭派,尤其是那些深度綁定的法蘭派議員臉色卻是很差。
要知道,單靠圣女無法說服議員們,單靠暴動同樣無法壓服議員們。
但“貞德”加上“暴動”,以及當前的局勢,很多法蘭派議員都會沒有了選擇。
幫工與勞工們封鎖了內城議會山,農夫們則封鎖了外城的城墻城門。
如果不答應他們的條件,不說長弓堡大門了,就連議會山大門都出不去。
不少鐵桿法蘭派議員,甚至都在盤算著要不先虛與委蛇得了。
回到自己的城市后,再脫離黎明島聯邦,直接變成新黎明島聯邦。
再不過,就是再打一場仗嘛,反正又不用他們上戰場。
至于圣聯派的議員們,則是樂呵呵地,甚至有人站在窗口給幫工們叫好。
圣女來了,公平就有了。
圣女來了,圣聯、圣道宗就來了。
就在議事廳的眾人神態各異的時候,圣女“貞德”終于姍姍來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