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嵩想了想,選擇先自圓其說,再繞過這個問題。
“目疾見空中花,其本質,無有自性,無有實體,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此乃‘萬法唯識’之真諦。”
他隨后說道:“老衲非言眼前萬物全然虛妄,釋家戒律、儒家綱常亦是存在,而是言其存在,皆依緣起,其本質,終歸空性。”
隨后,契嵩又不動聲色地給張載扣了頂帽子。
“施主執著于‘氣’為實在以為本源,豈非如水中撈月,執幻為真?此正是‘執相而昧性’,舍本逐末矣。”
這套“緣起性空”、“萬法唯識”的闡釋,如同一張無形的絲網,將張載那基于物質性“氣”的宇宙論牢牢包裹、消解。
你講實證?他承認現象,也就是“相”的存在,卻將現象歸因于無數因緣的聚合,其本質為空。
你講氣之實在?他直言此“氣”亦是心識分別所生的“相”,無自性,非本源。
張載的眉頭擰緊了。
雖然事先就已經有所準備,但此時他仍舊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無形的沼澤,每一次奮力的掙扎,都讓那名為“空性”的泥淖更深地將他吞噬。
“禪師所言,若一切皆空,皆唯識,則人倫綱常、禮法制度、乃至這煌煌盛世,又當如何?豈非皆成虛幻泡影,無依無憑?”
張載再次使出了相同的招式。
但是顯然,這招只有第一次的時候比較有用。
“阿彌陀佛。”
聽了張載的再次詰問,契嵩的腦子已經轉過來了,他雙手合十,聲音依舊平和:“人倫日用,禮法制度,亦是緣起之相,當體即空,然不礙其緣起之用。眾生顛倒,執假為真,故有貪嗔癡慢疑,生老病死苦。我佛慈悲,開示空性,正是要破此執著,令眾生離苦得樂,覺悟真如。”
隨后,契嵩反而詰問道。
“施主執著于‘氣’之實有,豈非又在心外立一‘法執’?徒增煩惱,遮蔽本性光明。儒門講‘格物致知’,若所格之‘物’、所求之‘知’,皆落于外境幻相,而不能返照心源,明心見性,此‘知’終是鏡花水月,如何能‘誠意正心’?”
“法執”二字,實在是很有殺傷力。
這就是在說,張載苦心孤詣構建的“氣本論”,在契嵩及其代表的禪宗心性之學面前,似乎被徹底歸入了“心外求法”的歧途。
張載他張了張嘴,舌尖下那個火泡灼痛得厲害,喉頭滾動,感到一陣詞窮。
如果這么螺旋繞圈,他是不可能得到一個結果的。
因為無論他如何追問,契嵩都會用其理論反駁,隨后再從心性上給他扣帽子,甚至契嵩還會引用儒家心性論的內容來攻擊他。
張載對儒釋道皆有研究,其實并非沒有辦法從儒家心性論上來對此進行駁斥,但這沒有意義,因為相當于進入了對方預設的戰場作戰,反而偏離了主戰場。
而方才在前幾輪里,契嵩采取過“攻其必救”的辦法破局,也就是攻擊張載的“氣本論”本身。
這次,張載也學會了。
“——那契嵩大師何以著《輔教編》護佑佛法?此執著豈非更大法執?”
滿堂嘩然中,張載援引《中庸》,堅持自己的看法:“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氣之流行,正是這不貳之誠體!熱氣球之升,非唯因緣,實乃天地至誠無息之顯化!”
契嵩手中念珠微滯,這次的張載,跟前幾次辯經截然不同。
這么公然地把這種事情擺到臺面上,他反而不好直接反駁,不過,倒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
“阿彌陀佛。”
契嵩長嘆一聲:“老衲著《輔教編》,非為執著,實乃慈悲。猶如醫者見孩童執刃嬉戲,雖知刀刃本空,仍須示其安危,儒釋之道各應其機,老衲不過為迷途者指月之指。”
話音未落,窗外忽起風聲。
殘雪從屋脊上簌簌落下,恰有數片穿過檻窗,在滿堂燭火中翩躚如蝶。
契嵩袖袍輕揚,一片雪花正落在他掌心。
“施主請看。”他托起那片漸融的雪,“若言此雪為實有,轉瞬即成空無;若言其空,此刻分明沁涼入骨。老衲護教,護的正是這‘即空即有’的中道妙義。”
張載立即抓住契機:“大師既承認‘沁涼入骨’,便是認了氣之感應!《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此感通非氣而何?”
“感通是心。”契嵩掌中雪水已化作瑩瑩水光,“雪映心鏡,鏡現雪影。鏡不動而影萬千,此謂‘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孩童以冰透鏡聚日取火,不知是火自日生,還是火自冰生?”
張載覺得對方話里有話,仔細思忖后,答道。
“冰鏡聚光,如勺取水。水本在河,非勺所生。”
“善哉!”契嵩合掌微笑,“儒者格物如制冰鏡,所見光熱終是日光;釋家修心若磨心鏡,所見智慧本是心光。施主執著分辨鏡與光,豈非忘了一切鏡光皆歸大明?”
此刻夕陽西斜,金輝恰從窗欞斜射而入,照得契嵩手中殘水璨然生輝。
滿堂士子只見老僧立于光中,掌中水珠竟映出七彩圓光,不由得屏息。
張載開口啞然,他的腦海里在飛速運轉如何回答,但對方這話委實說得漂亮,竟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反駁。
——這老僧好生狡猾,又被繞進去了!
堂下士子們投向他的目光,有同情,有失望,有困惑,更有不少流露出對契嵩精妙佛理的深深嘆服。
真如堂內,一片沉寂,只有檀香在無聲地繚繞。
張載的沉默,仿佛坐實了契嵩論斷的正確性。
不少士子微微搖頭,低聲嘆息,看來張載的氣本論,終究難敵佛門精深的“即空即有”之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寂幾乎要將張載徹底壓垮之際,一個清朗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禪師辯才,令人嘆服。”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從沉默的張載身上,轉向了聲音的來源,那個一直安靜坐在張載身后,面容英俊的年輕士子身上。
陸北顧緩緩站起身,對著堂上的契嵩禪師,以及堂下無數雙驚疑、審視的目光,拱手為禮,姿態不卑不亢。
“禪師言‘萬法唯識’‘緣起性空’‘即空即有’或許確有道理,然我有一愚見,想就禪師方才所言‘儒者格物如制冰鏡’之論,略作請教,不知禪師可愿垂聽?”
陸北顧的聲音平靜,仿佛沒有受到堂內凝重氣氛的絲毫影響。
契嵩的目光落在陸北顧身上,這個年輕人進入堂中的時候,旁觀者發出的議論聲很大,似乎在開封士林中頗有名望。
“施主但講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