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嘉祐元年的冬風,明明刮在臉上都生疼,但蔡河兩岸,卻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砸!給本府砸干凈!一片瓦、一根梁都不許留!”
新任開封知府包拯,一身緋色官袍,站立于狼藉的河岸。
他面帶寒霜,冷冷地盯著眼前正在崩塌的豪宅。
就在他身前,開封府的工匠、衙役們,如同出柙的猛虎,斧鑿錘釬齊下,一座座別院、水榭,以及精巧的假山花圃,在刺耳的聲音中轟然倒塌。
飛濺的木屑、碎裂的琉璃瓦、崩塌的太湖石,混合著凍結的泥土,堆積在那被擠壓得只剩原本一半寬度的蔡河岸旁。
蔡河原本是如天仙飄絳一般在開封外城的南城區環繞流過的,但因為這條河流沿岸景色優美,且地價相對內城便宜許多,所以許多有權勢的宦官和勛貴都在這里購置地產。
若是單純買房置地也就罷了,偏生他們都把自家的豪宅向蔡河方向延伸,將亭臺樓閣建造到探入河道的位置,以便更好地欣賞風景。
如此一來,就讓原本寬闊的蔡河變得異常擁擠,硬生生將這開封南城的血脈,堵得半死不活。
而去年那場淹沒半城、哀鴻遍野的大水,對百姓生活造成影響之所以如此嚴重,蔡河的泄洪能力下降,絕對是重要因素之一。
故此,聽聞新任開封知府正在強拆蔡河沿岸豪宅,得到消息來圍觀的市井百姓也越聚越多。
他們裹著破襖,縮著脖子,看著那些平日高不可攀的權貴家宅化為廢墟。
不知是誰,“呸”地一聲低低地啐了一口唾沫,又迅速埋下頭,卻泄露了心底的痛快。
陸北顧就在人群外圍,那輛國子監的騾車正停在不遠處。
陸北顧這是在去宋庠府邸的路上,如果是其他事情肯定不會來湊這個熱鬧,但大名鼎鼎的“包青天治開封”,他還是想花點時間看看的。
就在這時,一聲尖利的嘶吼隔了老遠傳了過來。
“住手!都給我住手!”
陸北顧憑借著身高優勢遙遙望去,只見河對岸,一個身著錦緞、頭戴貂帽的豪奴,在幾個同樣氣焰囂張的家丁簇擁下,揮舞著一張裱糊精美的紙卷,怒氣沖沖地來到身著緋袍的包拯面前。
“包知府!你欺人太甚!此乃禁中石都知的宅邸!地契在此,白紙黑字,步畝分明!何曾侵占河道半分?你無憑無據,擅毀產業,該當何罪!”
那豪奴梗著脖子,將手中地契高高舉起,陽光下,那朱紅的印鑒顯得有些刺眼。
河岸看熱鬧的市井百姓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寒風嗚咽。
石都知,是官家跟前的紅人之一,宮苑使、利州觀察使、入內副都知石全彬。
之所以來圍觀的人這么多,也與奢華的“石宅”在附近名氣很大有關系.百姓們的目光都聚焦在包拯身上,想看看這位新任開封知府,是不是真的那么不畏權貴。
接過地契,包拯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說了一個字。
“驗。”
旁邊早已候命的開封府佐官立刻上前,擎起丈量的官制丈竿,貼著地契上標注的邊界,一寸、一尺、一丈地開始測量。
看著這副場景,豪奴額頭冒出冷汗,眼神開始閃爍。
他聽說此事就馬上趕了過來,原本想著借勢壓人,可誰成想,這個包拯,竟然跟前任開封知府曾公亮完全不同,就連禁中石都知的面子,都半點不給!
“稟府尊!”佐官量畢說道,“地契所載南界,較實地丈量虛增七丈五尺!確鑿侵占河道!”
包拯戟指那面如死灰的豪奴,聲如驚雷。
“侵占河道,阻塞水流,此等蠹蟲,豈容逍遙法外?拉回府衙受審!”
隨后,他看向河岸兩側百姓,大聲道。
“今日所毀,皆屬咎由自取,所有涉案之家,無論中官、勛貴,其侵占情狀,本府將一尺一寸的詳查清楚,凡有虛報瞞報者,與此例同!所有罪證,連同其主家名諱,本府亦將如實奏報官家開封府的天,容不得這些藏污納垢的東西!”
那豪奴下一瞬就被衙役押了起來,面色如土,而河岸兩邊的百姓則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
就在這時,又有人來到了包拯面前。
“府尊!”
一道身影快步穿過彌漫的塵土,來到包拯面前,深施一禮。
陸北顧遙遙望去,這人看著很眼熟。
非是旁人,正是陸北顧昨晚剛見到負責“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的王安石。
“介甫來得正好。”
包拯欣然看向這個他親自選的副手,他指向身后崩塌的亭臺樓閣殘骸:“介甫你看看,權貴膏腴,竟成河患之源,今日我拆它,是敲山震虎,讓這開封城的魑魅魍魎都睜開眼看看,從今往后,這地界不是他們能肆意妄為的了!”
“而蔡河只是個開始,我已命人詳查開封府界所有河道、官地侵占情狀,無論涉及何人,一律限期清退!同時,嚴查田畝冊籍,凡有虛報、瞞報、強占者,與蔡河例同,嚴懲不貸!”
王安石點點頭,卻并未說話。
見此情形,旁邊的開封府官吏們都很自覺地退到了遠處。
“府尊,我有一事想講。”王安石壓低聲音說道。
看王安石這幅樣子,包拯眉頭一皺:“介甫,可是有人托你說情?”
王安石一怔,道:“非也,而是涉及到胥吏之弊。”
“胥吏之弊我也早有考慮。”包拯松了口氣道,“我打算從明日起便廣開府門,廢除‘牌司’舊制,凡訴訟者,不必再受胥吏盤剝刁難,可徑直擊鼓鳴冤,直入大堂,向本府或當值官員當面陳述曲直。”
聽了這話,王安石同樣放下心來。
于是,他將昨夜與陸北顧的對話,大略講了出來。
包拯濃眉緊鎖,他深知王安石所指乃是根本:“這位舉子所言‘無祿養之資,有破家之能’說得極好!那依介甫之見,該當如何?”
王安石把陸北顧的三條對策陳述清楚,隨后說道:“我認為正好可以借著這次機會,在開封府,把雇傭胥吏的支用之費,以及對胥吏的監督限制舉措,逐個落實下來至于‘流外入流’之事,還得從長計議。”
“可以找個地方先試試。”
包拯雖有膽魄,亦有雷霆手段,可卻也不是個莽撞的人。
“開封縣下轄的清明坊,可作為試驗之所。”王安石說道。
開封府,下轄十七個縣,其中兩個“赤縣”,十五個“畿縣”。
所謂“赤縣”,指的就是管轄區域為開封城及其近郊的縣,包括管轄開封城東半部分以及東部和北部近郊區域的開封縣,還有管轄開封城西半部分以及西部和南部近郊區域的祥符縣。
“畿縣”則是指東京近畿地區的縣,包括尉氏縣、陳留縣、雍丘縣、封丘縣、中牟縣、陽武縣、酸棗縣、長垣縣、東明縣、扶溝縣、鄢陵縣、考城縣、太康縣、咸平縣、襄邑縣。
而正常來講,一個普通的州,下面有三五個縣也就頂天了。
所以包拯的“權知開封府”,以及王安石的“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擁有的實際權力和管轄的范圍,其實是遠遠超出尋常州、軍一級行政單位的。
“清明坊?你的意思是,虹橋?”
包拯敏銳地發現了王安石的意圖。
王安石點點頭說道:“不錯!正是虹橋!在下選這里理由有三。”
“其一,位置要害,牽動全局!虹橋乃汴河入城的咽喉之處,水陸交匯,商賈云集,是開封城外最繁華、最混亂,也是利益糾葛最深的市集之一,三教九流盤根錯節。在此處試點,一旦成功則威懾四方,其經驗可迅速推廣至其他坊,乃至鎮、縣。”
“其二,積弊深重,民怨沸騰!此地胥吏欺行霸市強索‘常例’,商販亦憑借賄賂胥吏而公然短斤缺兩、偷漏商稅,甚至還有胥吏勾結青皮無賴等情狀,早已都是公開的秘密,周圍百姓對此民怨極大,在此動手順應民心、得道多助。”
“其三,事務集中,便于立規!開封城內百萬人口,平素開封府需要管理的最常見事務,其實就是市場,而市場正是胥吏欺上瞞下的重災區,其整頓核心便是度量衡、物價、稅收、治安、糾紛調解這些事務,這些事情都相對易于制定清晰的規則,也便于觀察效果。”
包拯沒有馬上答復王安石,但心中卻快速地思索了起來。
虹橋扼汴河咽喉,東京漕運命脈,每日錢貨如流水。
胥吏仗著丈量、抽稅、‘調解’之權,上下其手,不僅官秤他們能調,商稅收取更是說一不二,商戶稍有不從,便是刁難勒索,甚至勾結青皮無賴進行毆打。
這些事情,包拯其實心里都是清楚的。
不過,這跟清理蔡河兩岸豪宅的性質還不一樣,整頓整個開封府的市場,是一件更加寬泛的工作,得罪的人也更多。
見包拯還有猶豫,王安石勸道:“民怨早已如沸,不可拖延了。”
“介甫,你選在虹橋這里動手,確實如鐵錘砸石,動靜夠大,足以震懾全城。”
包拯復又沉吟片刻,終于下定決心。
他的背后,有著東西兩府相公的支持,他在開封府做出的政績,也是當下因“六塔河案”而被賈昌朝反復攻擊的富弼和文彥博所急需的。
“而市場如你所說,無非就是幾件事,秤準不準?稅清不清?市面平不平?吏治革新之根基,正需這等看得見、摸得著、砸得響的硬石頭來試錘!我便準你所請!”
“那便遵府尊之令!”王安石欣然作揖道。
包拯點點頭,而在王安石要離去之時,忽然說道:“對了,你說的那個出主意的舉子陸北顧,若是有暇,可請他來開封府見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