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云:‘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王公一味強調法度之威,嚴刑峻法之下,百姓或可一時懾服,然其心何存?其恥何在?長此以往,恐失民心根本,動搖國本!”
見兄長開口,程頤也忍不住開口,直接指向了王安石的思想可能帶來的道德倫理風險。
“此言未免迂闊!”
王安石眉頭一擰:“今之積弊,遠勝于昔!若空談仁義道德,坐視國家貧弱、百姓困苦,此等‘德政’,不過是偽善清談。法度之威,正是為了廓清寰宇,為真正的德政開辟道路!”
“民不知法,則易為豪猾所欺;吏不畏法,則必魚肉百姓。唯有嚴明法度,才能保障小民生計,使其‘有恥且格’,若法度廢弛,綱紀不存,則‘德’與‘禮’皆成虛文!”
王安石的反駁毫不客氣,直指程頤理論脫離實際,甚至扣上了“偽善清談”的帽子。
兩人針鋒相對,一個強調道德本心,一個強調法度實效,思想上的鴻溝清晰可見。
暖閣內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陸北顧一直安靜地坐在下首,聽著眾人的對話。
無論是王安石強調的“立法度”,還是二程推崇的“道之以德”,在他這個深知歷史走向的穿越者看來,都忽略了一個至為關鍵、卻又無比現實的環節。
——執行者,也就是那遍布帝國肌體、數量龐大卻又地位卑微的胥吏。
他們才是帝國真正的掌權者!
陸北顧的腦海中清晰地回響著姜星火曾經在討論歷代變法成敗時,反復強調的那個論斷。
“再好的法度,再高的教化,最終都要落到胥吏手里去執行!法度是死的,教化是虛的,唯有這些操持著具體事務,掌握著文書流轉,盤踞在衙門底層的小吏,才是真正能決定政策走向、影響百姓生計的活物,他們若不能治,則萬事皆休!”
陸北顧看著眼前這位意氣風發,欲以雷霆手段廓清寰宇的王安石,開口道。
“王公所言法度之威,確實切中時弊。”
“然我以為,無論是欲立‘明法’,抑或欲行‘教化’,其成敗之關鍵,皆不在于法度條文之精妙,亦不在于圣賢道理之高深。”
見眾人的目光望向他,陸北顧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而在于胥吏!”
“在于那遍布州府縣衙、操持文書、催科征役、勾決獄訟之萬千胥吏!”
聽了這話,一直旁若無人仰望星空的張載微微側目,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這番話,是將一個在此時士大夫眼中或許“上不得臺面”,卻無比核心的現實問題擺了出來張載不是那些沒參與過地方治理的士子,他在西北的時候,是實打實地在范仲淹那里擔任過幕僚的,所以他才會知道這話的正確性。
“法度條文,高懸廟堂,然具體執行,卻要由最底層的胥吏去丈量田畝、登記戶籍、征收錢糧、勾捕人犯、傳遞文書。他們熟知地方情弊,通曉律例漏洞,甚至世代相傳,盤踞一方。”
王安石眉頭緊鎖。
陸北顧這番話,精準地捅開了他宏大改革藍圖下一個他并非不知,卻或許未曾如此系統地思考過的核心鎖孔——執行層的潰爛!
他之前痛斥胥吏“舞文弄法”、“貪墨中飽”,更多是將其視為需要“嚴懲”的對象,而陸北顧卻直指其根源無俸祿、無出路、世代盤踞所形成的系統性貪墨和對政策執行的徹底扭曲!
這比單純的“壞”更可怕,是一種根植于制度本身的頑疾!
“至于教化涵養,以德化民,誠然是正本清源之道。”
陸北顧的聲音高了起來:“可在下斗膽問一句,那終日與鄉野小民、市井細民打交道的,是飽讀詩書、深明義理的士大夫嗎?”
“非也!正是這些不通文墨、唯利是圖之胥吏!”
“他們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才是百姓眼中‘官府’的真實面目,若他們兇神惡煞,魚肉鄉里,則百姓心中何來‘德’與‘禮’?只會視官府如豺狼虎豹!縱有圣賢道理如日月昭昭,又如何能穿透這層層的污濁,抵達民心?”
程顥臉上的凝重更深了,他并非不知胥吏之害,但陸北顧將“胥吏”這個具體的、污濁的執行者群體,置于“德禮教化”能否真正落地的關鍵位置,甚至將其視為可能徹底消解教化力量的“面具”,這種視角是他未曾深入思考的。
他向來更關注人心向善的本源和社會風氣的引導,認為只要上層士大夫和君主心正行端,便能春風化雨。
可陸北顧卻殘酷地指出,在百姓和“德禮”之間,橫亙著一道由胥吏構成的、污濁不堪的鴻溝。
“法度如同筋骨,教化如同氣血。可筋骨再強健,氣血再充盈,若遍布周身的經絡淤塞不通、甚至毒瘤叢生,則整個軀體又如何能夠強健?又如何能抵御外侮、安養生息?”
“故我以為,欲變風俗、立法度,其根本之根本,首在整肅吏治!在于如何約束、管理、甚至重塑這些數量龐大、身處微末、卻又能量巨大的胥吏階層!”
陸北顧目光掃過眾人,最后總結道:“若無清明之吏治,則雷霆法度,恐成胥吏斂財之工具;德禮教化,亦為胥吏欺世之面具。此非危言聳聽,實乃我自四川一路行來,于州縣所見之切膚之痛!”
陸北顧說完,對著眾人再次深深一揖,然后安靜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