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陸北顧的一鳴驚人,此時劉幾能清晰地感覺到,堂內原本那些激賞他文采的目光,此刻已悄然轉向。
劉幾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卻并沒有說出來。
胡瑗沒有看楊安國,也沒有看失魂落魄的愛徒劉幾,目光越過眾人,最終落在了神色平靜的歐陽修身上。
那目光復雜,帶著一絲洞悉后的沉重。
歐陽修倡古文體,反太學體,他胡瑗守太學,則必護此文風。
這陸北顧,其文風雖非刻意模仿古文,但其雄渾質樸,直指核心,摒棄浮華,恰恰是歐陽修所推崇的“載道之文”的典范。
他原以為今日借勢壓服國子監,可為太學體正名,未料竟是歐陽修借了陸北顧之手,以一篇煌煌大論,給了太學體最沉重的一擊!
胡瑗心中長嘆一聲,大勢已去。
他站起身,沒有再看任何人,只對主裁老儒微微頷首,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
“既已判明,太學認負。”
說罷,便要帶著太學眾人離去。
胡瑗那衰老的背影在深秋的光線里,竟顯出幾分蕭索。
幾名太學子弟面面相覷,最終也只能在一片復雜的目光注視下,攙扶起失魂落魄的劉幾,垂頭喪氣地跟隨胡瑗離開。
來時氣勢洶洶,去時一片沉寂。
楊安國對著堂內眾人說道:“諸位皆已親見,國子監雖處微時,然薪火未絕!陸生此文,煌煌如日,足證我泱泱大國子監,豈曰無人?”
等到其他人都離去后,他猛地轉向陸北顧、程顥、程頤三人,臉上的皺紋都因笑容而舒展,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而三人亦是都放松了下來。
這場比試,他們贏了。
國子監積累百年的典籍庫藏,那些掛著名卻深居簡出的大儒們,那通往進士之路的寶貴資源,此刻已如囊中之物。
這時楊安國甚至激動地想去拍拍陸北顧的肩膀,又覺失儀,手停在半空。
“陸生,國子監藏書樓,今后便是你的書齋!老夫承諾之事,必當一一踐諾,絕不食言!”
“二位程兄亦表現出彩,學生僥幸,不敢居功。”
陸北顧連忙提醒了一句,他可不想說好的團體獎勵最后變成他一個人的,這樣的話,以后誰還跟他交往?
“當然!當然!”
楊安國立刻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只顧著激動,差點忽略了程氏兄弟的感受,連忙打了個哈哈,補充道:“老夫的意思是,三位一體同心,才得此大勝!國子監對三位,皆是一視同仁,定當厚報!”
這時他心中暗道,這陸北顧年紀輕輕,不僅才華橫溢,處事竟也如此老練周全,實屬難得。
程顥聞言,臉上露出平和的笑意,拱手道:“楊學士言重了,此乃我等分內之事。”
他性情寬厚,并不在意這些。
而程頤,在聽到陸北顧那句“不敢居功”時,反倒有些慚愧。
因為他今天真的拖后腿了。
他雖孤傲自持,卻也明事理,陸北顧的時務策,把團隊從失敗的邊緣拉了回來,而今日之史論,更是決勝關鍵。
隨后,陸北顧轉向了此間真正重量級的人物,歐陽修。
“此論乃有感于史,亦憂于今,愿以此愚見,就教于方家。”
歐陽修捻著胡須,看著陸北顧,他的嘴角噙著一抹極淡的笑意。
——這是一柄絕世好劍。
這把劍鋒芒已露,而它指向的,正是那積弊已深的太學文風,以及其背后盤根錯節的選才積弊。
陸北顧今天的這篇《仲達論》,對于歐陽修來講,不僅僅是證明了學古文體的年輕人可以強于學太學體的年輕人,就文章本身的內容而言,還有著更加深刻的意義。
因為,陸北顧《仲達論》,其關于“九品中正制導致曹魏后期權臣必然出現”的內容直接給他即將推動的科舉改革、文體革新,送上了一份無可辯駁的理論基石!
太學體作為大宋選才制度的標準文體,已經十余年了,而這十余年間的四次科舉里太學出身的進士,也出現了明顯的抱團現象。
再發展下去,誰能確定,不會導致朋黨盛行,以至于司馬懿那樣的權臣再度出現?
所以,歐陽修以古文體代替太學體,把這快要凝滯的上升通道給重新攪動成活水,這件事情才是極有必要的。
而此文一出,必將震動士林,其蘊含的“選才貴公”、“制度制衡”之理,將隨著無數士子的傳抄誦讀,深入人心,成為瓦解太學體正統地位最有力的武器!
這才是歐陽修欣賞陸北顧的根本緣由。
陸北顧真的幫助他推動了古文運動的發展!
“文如其人,心正則筆正。你既有此才識,有此擔當,便當以此文為始,莫負胸中所學,莫負官家求賢若渴之心。”
歐陽修并未如楊安國一般許諾什么,只是最后意味深長地說道。
“好好努力吧。”
與此同時。
回距離國子監不遠處太學的馬車上,胡瑗靠在車廂壁的軟墊上,閉著眼,面容在昏暗中顯得格外疲憊。
他那只布滿老人斑的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晃動。
劉幾坐在他對面,頭顱低垂。
沒人說話,只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單調地敲打著耳膜。
良久,胡瑗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目光不再有往日在太學里的威嚴,他看著自己最得意的愛徒,心中并無多少責備。
“你以為今日輸的,只是你劉幾一人么?”
劉幾抬起頭。
“今日輸的,是太學體,是我等苦心孤詣維系了十余載的文風根基。”
劉幾怔了怔,旋即臉色慘白。
他并非愚鈍之人,只是先前被巨大的失敗感和個人榮辱所蒙蔽,此刻被老師一語點醒,他只覺得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遍全身。
“老師?”劉幾的聲音帶著茫然與恐懼。
胡瑗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中充滿了無力回天的疲憊。
“為師老了。”
胡瑗的聲音愈發低沉:“這具殘軀,早已是風中殘燭,能撐到今日,已是勉力,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他看著劉幾瞬間瞪大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記住為師的話,太學這艘船,若它還能浮著,你自可借其揚帆,但若它真的沉了,不要為它陪葬.留得青山在,方有薪火傳。”
胡瑗不再說話,緩緩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番話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靠在顛簸的車廂壁上,面容在昏暗的光線下,只剩下深深的溝壑。
馬車碾過最后一塊石板,駛入了太學。
暮色中的太學牌坊,巍峨依舊,卻籠罩在一層沉重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