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興衰,系乎制衡;政之清濁,本于掄才。觀曹魏傾覆,司馬僭越,豈非門閥勢成之禍耶?”
開篇第一句,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激烈的情緒,只有一種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史家視角,將司馬懿這個人物,猛地拋入了那個風云激蕩、綱常崩壞的大時代背景之下。
陸北顧格局之高,視野之闊,瞬間讓堂內為之一靜!
“昔仲達初受顧命,托孤二主,典樞機則恭謹如履淵冰,鎮疆場則籌謀思服戎狄。當是時也,其才足為魏室之干城,其志亦未嘗顯悖于臣節。
然九品之制,實授中正以品藻之權,初則或拔才俊,久則必生積弊。未淹數十載,執衡者漸為門閥之牙籌,以至于世家子弟,坐致清顯,蓬門俊杰,沉滯下僚。而司馬氏八世冠纓,浸淫其中,豈能獨潔?
逮乎曹爽專橫,仲達隱忍,然其臺閣已盡朱門之客,州郡亦皆門閥之私。遂有高平陵之變,指洛水為誓若棄敝履。
世皆詈其奸詭,然此譬猶責饑鷹勿攫腐肉,非不義也,勢不能也!”
這幾段,陸北顧的筆鋒,冷靜地勾勒出曹魏后期廟堂環境的險惡,以及司馬篡曹的必然。
他沒有為司馬懿辯護,而是用無可辯駁的史實,揭示了那個時代隨著“九品中正制”這種國家正式選才制度而徹底占據廟堂高位的世家門閥,才是權臣滋生的土壤。
這史家的客觀與深度,瞬間將劉幾那充滿道德激情的批判,襯得有些.浮于表面。
胡瑗的眼神驟然一凝!
歐陽修捻著胡須的手指,亦是微微一頓。
“追思魏武肇基,鞭撻宇內,破豪族如摧枯朽,拔寒畯若啟蚌珠。當此之時,制度如砥,邪曲難容,雖有仲達之智,亦不過恪盡職守之能吏耳。使魏室能紹武祖之遺烈,持此法度之公,杜門閥之私,令寒畯有登進之階,諫臣存糾彈之直,縱有仲達之智,焉能逞其翻覆之謀?
制衡之堤堅,則梟雄之爪自戢;公道之途塞,則僭逆之謀乃生。
故司馬代曹,實門閥之共謀;晉室肇建,為諸姓之私器。至于綱維解紐,骨肉相殘,八王亂起,神州陸沉,五胡窺隙,乘虛而入,衣冠南渡,黎元涂炭。追禍之始,豈非此制乎?”
這一段縱觀整個曹魏到東晉的歷史,其論述邏輯嚴密,氣勢雄渾,充滿了歷史的厚重感。
堂內那些原本激賞劉幾文采的人,此刻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劉幾的神情,也開始由傲然轉為凝重。
“夫制者猶工匠營室,貴在榫卯相制,使權分而能相維;才者若江河之水,要在疏浚流通,令途塞而可上騰。
故掄才之道,必公其途,嚴其法。若使制度僵蠹,寒俊無門,則累世傳經之家或結于上庠,利權亦必錮于豪右。下情壅而不達,上德衰而難彰,此實國家傾危之漸也!
國朝以科舉廣途,然居安當思危,制治貴未亂。使制衡之樞常在,公道之門常開,則雖有深沉似仲達者,亦不過廊廟之杞梓,焉能成覆鼎之患?如此,則奸邪消弭于未萌,而社稷之安,可垂萬世如泰山矣。”
筆鋒至此,陡然升華!
將司馬懿個人功過,提升到了國家選才制度的高度,并深刻指出其行為對后世的深遠影響!
陸北顧這篇《仲達論》,其論斷之犀利,視野之宏闊,格局之深遠,已遠超個人忠奸的道德評判!
最后一句,更是如同黃鐘大呂,振聾發聵!將歷史教訓化為對當世治國者的深刻警示,立意高遠,發人深省!
吏員的聲音落下,堂內陷入了一片落針可聞的寂靜!
沒有喝彩,沒有議論,只有無數雙瞪大的眼睛!
——高下立判!
如果說劉幾的文章是華麗而內斂的錦繡畫,那么陸北顧的這篇雄文,則是一座巍峨厚重、氣象萬千的高山圖!
它包含了對過錯的批判,對時代背景的深刻洞察,對功業的客觀評價,以及對歷史教訓的哲學升華!
其格局之宏大,史識之深邃,文氣之沛然,以及對治國理政的深遠啟示,已非單純的文采和辭藻所能衡量!
聽完陸北顧這篇《仲達論》的全文,劉幾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他呆立在原地,身體晃了晃,眼神中的不甘、憤怒、傲然,盡數被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震撼所取代。
他引以為傲的一切——博聞強記、華麗辭藻、奇崛文風、峻烈批判,在陸北顧這篇《仲達論》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
而雖然評分只差了一等,但作為對手的劉幾很清楚這里面的質量差距。
哪怕孤傲如他,不愿意承認,也不得不承認,陸北顧寫的,就是比他要好。
而胡瑗則緩緩閉上了眼睛,良久,才睜開。
他看向身旁的歐陽修,似乎明白了什么。
堂內,死寂終于被打破。
“高山仰止!當真是高山仰止!”
楊安國霍然起身,紫袍下的身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他剛才還懸在嗓子眼的心,此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托上了云端,巨大的狂喜幾乎沖昏了他的頭腦,他看向陸北顧的眼神,簡直像是在看一顆驟然升起的、光芒萬丈的星辰!
贏了!竟然真的贏了!
而且是靠這個他臨時抓來的“廣文館生”,在論題上硬生生壓倒了劉幾!
國子監的體面,他楊安國的臉面,在這一刻,被這個年輕人保住了!
楊安國激動得老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程頤更是緊抿著唇,看向陸北顧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復雜,那篇雄文中的史識與格局,深深震撼了他,讓他那篇執著于忠義大防的“乙中”之文,顯得如此局促。
無數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陸北顧身上,這一次,再無質疑!
陸北顧迎著這無數目光,依舊沉靜。
他只是對著主裁團、對著歐陽修、對著楊安國、對著堂內所有注視著他的人,鄭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風,從敞開的門涌入,卷動著紙張。
陸北顧的一篇《仲達論》,在此夜已悄然改寫了東京文壇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