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堯臣微微張著嘴,濃密的長須跟著顫動,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陸北顧對慶歷新政失敗根源的剖析,尤其是對士大夫階層特權作為關鍵障礙的認知,簡直如同驚雷,炸響在他心頭。
這少年,竟有如此膽魄,直指士大夫階層的痛處!
曾鞏怔在當場,臉上的質疑和憂心忡忡尚未完全褪去,卻已被更深的震撼所覆蓋。
陸北顧的回答,不僅完全地從正面接住了他拋出的尖銳現實問題,更將其提升到了一個他從未設想過的戰略高度!
“根本矛盾”、“關鍵障礙”、“主要次要”、“王霸并用”的論述,條分縷析,振聾發聵!
松濤閣內,陸北顧平靜地站在那里,承受著所有或震驚、或審視、或激賞、或忌憚的目光。
歐陽修終于緩緩松開了緊握坐墊的手。
他頓了頓,環視眾人,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墜地:“陸北顧,你當得起張安道信中‘見識超卓,胸有丘壑,非池中之物’十三字評語!老夫今日,亦要為你多加六個字。”
“——真國士之器也!”
這來自文壇盟主的評價,如同驚雷再次炸響在眾人耳畔。
曾鞏、張載、程顥等人眼中也流露出認同之色,程頤雖仍眉頭緊鎖,卻也微微頷首,雖然理念差異很大,但至少陸北顧的才華,他無法否認。
“至于治國之策。”
歐陽修看向程頤,又看了看陸北顧:“正叔之憂,亦有其理,王道霸道之辨,古今未有定論。法家之術,是猛藥,是快刀,能否用之,如何用之,當審時度勢,慎之又慎.然其洞察積弊之根源,指明矛盾之要害,此等眼光,已是王佐之才!”
王佐之才,是形容一個人在治國安邦方面擁有經天緯地的才能,出自《漢書·董仲舒傳》“劉向稱董仲舒有王佐之材,雖伊、呂亡以回”。
毫無疑問,這同樣是極高的評價,因為這四個字,通常只會放在諸如張良、荀彧這種人身上。
陸北顧心中激蕩,面上卻竭力保持著平靜,再次深深一揖:“歐陽公謬贊,學生惶恐。”
眼看程頤還要再說什么,對哲學話題有些感到厭煩的晏幾道拍了拍手,對門外的管事揚聲道:“上酒菜吧!”
隨后,晏幾道的面上扯出笑意。
“再好的道理,也需美酒助興,佳肴養身不是?”
隨著他這一聲招呼,松濤閣內緊繃的氣氛徹底松弛下來。
很快,清風樓的仆役們魚貫而入,珍饈美饌、玉液瓊漿瞬間擺滿了各人的案幾。
絲竹之聲重新響起,歌妓婉轉的曲調也適時地流淌開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閣內的氣氛重新變得熱烈。
眾人雖不再就方才“慶歷新政”的話題進行直接辯論,但言談之間,目光都時不時地會飄向那位端坐于下首的俊朗少年。
張載忽然離席,徑直走到陸北顧案前。
“今夜‘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之指教,于我如撥云見日,醍醐灌頂!”
“多年困惑,得此一隙天光,豁然開朗,此杯,敬賢弟!”
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動作干脆利落,帶著關中漢子的豪氣。
困擾張載多年的本體與現象、動力與本源的關系,在陸北顧的啟發下,似乎找到了一個極具啟發性的突破口。
但張載深知,要將其徹底融入并完善自己的“氣本論”,還有漫漫長路要走。
不過這不妨礙他對陸北顧有了知己之感。
所以,性格其實有些孤傲的張載,才會來主動敬酒。
陸北顧連忙起身,同樣斟滿一杯酒,雙手捧杯:“子厚兄言重了!兄之‘太虛即氣’,直指本源,氣魄宏大,方才不過偶得片語,何敢稱指教?此杯,敬子厚兄探求大道之赤誠!”
敬酒后,張載若有所思地問道:“不知賢弟于我‘太虛即氣’之說,可還有所思考?”
“思考倒是確實有一些。”
陸北顧的腦海中也是朦朦朧朧的,不過既然打算幫助張載完善他的“氣本論”,從而盡力將儒學復興運動導向他想要的方向,那么陸北顧自然是不吝出力的。
他提起了旁邊空案上的筆。
“不過算不得什么完整想法,只是念頭,僅供子厚兄參考。”
沉吟片刻后,寫下了幾行字。
“《太虛仁淵歌》
太虛淵默蘊玄根,萬象紛綸自化行。
心源仁覺參微動,天理昭彰衡序明。”
陸北顧所寫的,便是以矛盾出發,來解構“氣本論”背景下的宇宙觀。
第一句意思就是“太虛無形,矛盾潛蘊,太虛如深淵般靜默,其中蘊藏著宇宙最玄奧的根本動力,也就是矛盾”。
第二句則是講“氣化有象,矛盾顯行,紛繁萬象皆因內在矛盾的交感激蕩而自行化育、運行不息”。
第三句是在講“心性感應”,也就是矛盾的特殊性,正是因為人心源頭深處仁性的覺醒體察著精微的矛盾交感,所以萬物矛盾才情狀各異,需明辨參詳。
第四句是說“天理恒常,矛盾具有主次性”,昭然常在的天理,正是在把握矛盾主次、調和萬端以達和諧的過程中,彰顯其平衡有序的法則。
看著這張紙上的幾行字,張載仿佛定住了一般,陷入了沉思。
而這時候程顥也端著酒杯走了過來,眼神中仍有未解的思慮,他說道:“陸賢弟,方才論及‘仁心’與‘矛盾’,愚兄尚有許多不明之處,待日后賢弟有暇,定要再向賢弟討教。”
不明白是正常的,畢竟陸北顧就沒有正面解答他的問題,只是拿一個更大的問題給套住了。
這就仿佛灶臺起火趕緊拿鍋扣住一樣.
要是能整明白,才是不正常的。
而程顥雖未完全解惑,但態度已從質疑轉向了真誠交流。
只不過眼下聚會宴席氣氛已經變了,所以他也不好再深入探討哲學問題。
“伯淳兄客氣了,互相切磋,共同進益。”陸北顧應道。
此時,陸北顧也是心里琢磨著,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行冠禮沒有“字”,在社交場合的稱呼,實在是太麻煩了!
所謂“冠禮”,指的是漢人男兒的成年禮,屬于嘉禮的一種,在中國古代是非常重要的儀式。
只有行冠禮之后,才能獲得“字”,并且可以婚娶。
而《禮記》規定的,是二十歲才能行冠禮。
不過經過了上千年的演變之后,到了如今的大宋,男子雖然還是大部分在二十歲行冠禮,但有時候也會提前到十八歲行冠禮。
司馬光在其《儀禮·士冠禮》中就寫了冠禮相關的年齡和流程,并且記錄了“三加之冠”儀式在宋代的演變,也就是初加巾,次加帽,三加幞頭。
而冠禮,是越往后條件越寬松的。
南宋甚至會放寬到十五歲,朱熹的《朱子家禮》就明確記載“若敦厚好古之君子,俟其子年十五以上,能通《孝經》、《論語》,粗知禮義之方,然后冠之,斯其美矣”。
就在陸北顧走神之際,程顥認真地說道:“若是賢弟有暇,可同往國子監拜會濂溪先生,不知賢弟居于何處備考?”
——拜訪周敦頤嗎?
陸北顧回過神來。
對于這件事情,他倒是頗有興趣。
畢竟,周敦頤已經是這個時代,思想最為成熟的哲學家了。
“暫時借住在天清寺內。”陸北顧回答道,“還請伯淳兄將我引薦于濂溪先生。”
“當然。”程顥點點頭。
程頤也端著酒杯走了過來,他的神情依舊嚴肅,但語氣緩和了許多:“陸賢弟才思敏捷,見識不凡,然綱常倫理,國之基石,萬世不易。賢弟所言‘王霸并用’,其‘霸道’之度,關乎社稷根本,不可不慎。”
“正叔兄所言極是。”
對于這種問題,陸北顧沒有辯駁的興趣,他只道。
“霸道之術,僅為非常之時,破開阻礙根本矛盾解決之堅冰的手段,其目的仍在回歸王道,穩固綱常,所以分寸之把握,自當慎之又慎。”
程頤深深看了陸北顧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暫時接受了這個解釋,也舉杯示意。
一時間,陸北顧的案前竟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便是那些原本對陸北顧不甚在意的青松社老社員,此刻也收起了輕視之心。
歐陽修看著這一幕,他仿佛看到,漢唐以來構筑的龐大經學殿堂的根基,正在這群年輕人的叩問下,發出沉悶而深遠的裂響。
一種全新的、充滿活力的儒學形態,正掙扎著破土而出。
其前途是光明還是荊棘,無人可知,但其生命力已在此夜展露無遺。
觥籌交錯間,話題又轉到了詩詞歌賦、書畫鑒賞上。
陸北顧適時收斂鋒芒,更多扮演傾聽者的角色,只在有人問及時,才發表一些見解,這反而讓眾人覺得他更加可親。
畢竟,誰都不喜歡一個什么都懂,什么都壓自己一頭的人。
清風樓精致的點心“滴酥鮑螺”再次端上。
已經喝得有些醉意的歐陽修捻起一枚,看著窗外蔡河上星星點點的燈火畫舫,聽著樓內悠揚的絲竹,忽然感慨道:“醉翁一生,半在顛沛,半在憂勞.唯愿天下士子,皆能明理載道,經世致用,使我大宋河清海晏,百姓安樂。”
“如此,方不負這清風明月,瓊漿玉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