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餞甜,不可辜負。”
歐陽修笑道:“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今日難得聚首,當有清賞雅事。前日我得了一幅畫,一直未能深品,正好請諸位一觀,共論得失。”
他輕輕擊掌兩下。
侍立在門邊的管事會意,立刻轉身出去,片刻,兩名侍者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細長的錦盒進來,放在中央一張寬大的紫檀畫案上。
歐陽修親自起身,打開錦盒,從中取出一卷畫軸。
他動作輕柔地解開絲絳,與曾鞏一人執一端,緩緩將畫卷展開。
畫卷甫一展開,一股蒼茫古意便撲面而來。
——這是一幅山水立軸。
“看起來是李營丘的筆意。”
曾鞏離得最近,凝神細看,率先出聲。
宋初有所謂“三家山水”,這三位山水畫大家,指得就是山東營丘人李成、陜西長安人關仝和陜西華原人范寬。
這幅畫以淡墨為主,勾勒出寒林平遠的景致。
近景是幾株枯樹,枝椏虬勁如蟹爪,在寒風中蕭瑟挺立,墨色枯淡卻極具骨力;中景是平緩的丘陵,幾間村舍掩映于疏林之后,意境荒寒;遠景則用極淡的墨色渲染出煙靄迷蒙、平遠無盡的山巒,給人一種“咫尺千里”的開闊感。
“觀此氣象蕭疏,煙林清曠,筆鋒穎脫,墨法精微,確似營丘遺風!”梅堯臣也走近細觀,眼中露出欣賞之色。
“筆法精妙,惜乎”晏幾道看得更為仔細,眉頭微蹙,指著畫面一角山石的皴法,“此處斧劈之跡略顯刻意,稍失營丘自然天成之趣,恐是高手仿作。”
窗邊的張載也被吸引過來,他凝視著畫中荒寒平遠的意境,若有所思:“此畫氣象,使人胸中塵埃頓去,然營丘之畫,荒寒中自有一股孤高逸氣,此作稍顯寂寥了。”
程顥對山水畫興趣似乎不大,只掃了一眼,便道:“畫是好畫,只是過于冷寂了,不若花鳥翎毛鮮活有趣。”
眾人圍繞這幅畫,從筆法、墨色、構圖、意境、真偽等多個角度展開了討論,引經據典,各抒己見。
陸北顧個子高,所以哪怕離得稍遠,也看得清楚。
他對于書法和繪畫、唱奏這些更偏藝術而非文學的方面并不擅長,所以并沒有評論什么,此刻只是凝神傾聽,將這些人的藝術見解一一記在心里。
而在座的十余人里,除了那些他知道名字的歷史名人,也有很多他不知道名字的青松社老社員。
這些青松社老社員里,也不乏有看這個年輕人默不作聲,心中便稍起輕視之意的。
這種心態也不奇怪,畢竟陸北顧在這些人里不僅年齡最小還是剛入社的新人,與這些青松社老社員都不熟。
那么陸北顧沒馬上展現出來過人才能,自然就容易被一些年齡大資歷深的社員當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兒看待,在任何時代都是這樣的。
歐陽修捋須聽著眾人的品評,頻頻點頭,最后才笑道:“諸位眼力皆毒!此畫并非營丘真跡,乃是仿作,不過其‘平遠寒林’之意境,確實深得營丘三昧。”
書畫品鑒,清談雅論,松濤閣內氣氛漸入佳境。
又拿上來兩幅字,每人案幾上的滴酥鮑螺已去大半,茶湯也續了二回。
而話題,也不再局限于書畫,開始跑偏了起來。
就在聊到國子監的時候,晏幾道忽然開口:“歐陽公,前日聽聞您在國子監講學,曾對近來太學諸生習氣有所評點?”
此言一出,閣內瞬間安靜了幾分。
太學,那是天下士子云集之所,更是文風導向的標桿。
晏幾道的問題,看似隨意,實則觸動了此刻在座許多年輕人心頭最關切之事——文風,以及與之休戚相關的科舉。
陸北顧的心弦也悄然繃緊,這正是他今日最想探聽的消息之一。
他微微調整坐姿,目光落在歐陽修身上,凝神傾聽。
歐陽修捋了捋短須,臉上慣有的詼諧笑意斂去幾分,他環視一周,緩緩道:“太學諸生,乃國家未來之棟梁,然其近些年來文風,老夫實不敢茍同。”
“其文刻意求險怪,堆砌僻典,句法破碎,語意晦澀,號為‘深奧’,實則矯揉造作,全失文章本旨!此等‘太學體’,不過是拾前人牙慧,又摻入些詭譎難解之詞句,妄圖以新奇駭人耳目,掩蓋其思想之貧瘠、學問之淺薄。長此以往,非但文風敗壞,士林習氣亦將隨之浮夸虛誕,于國于學,遺禍無窮。”
歐陽修很敢說,這番批評可謂尖銳至極,直指當下太學乃至整個士林文風的弊端。
而這種文風,其實平常人是不敢批評的。
因為“宋初三先生”的主要陣地就是太學,而自慶歷興學以來的這十幾年間,太學有很多大儒加入,近些年來,這些大儒在擔任科舉考官將這種文風滲透到整個士林的同時,還在不斷地培養使用太學體的人才,令其成為了目前年輕舉子群體里最主流的文風。
所以,歐陽修要是想把“比古文體更古文體”的太學體給糾正過來,方方面面所需要面臨的阻力其實是相當大的。
梅堯臣輕嘆一聲,接口道:“永叔所言甚是,此風起于石介先生‘怪說’之余緒,后學不察其意,徒摹其形,愈演愈烈,已成痼疾。文章之道,當如《詩經》、《尚書》,貴在‘辭達而已矣’,豈能以晦澀為高?”
“梅公此言得之!”
歐陽修擊節贊同,隨后目光掃過在座幾位年輕的面孔,包括陸北顧:“故而,老夫以為,革除時弊,正本清源,已刻不容緩!而最直接、最有力之處,便在明年的禮部省試!”
“省試”二字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瞬間在閣內激起了漣漪。
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聚焦在歐陽修身上。
禮部省試,那是決定天下舉子命運的頭等大事,更是文風導向最權威的指揮棒!
歐陽修此言,意欲何為?
陸北顧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他穿越以來,所有的籌劃、苦讀,目標都指向這場即將到來的嘉祐二年春闈!
歐陽修將眾人的反應看在眼里,神色卻并無波瀾,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繼續道:“省試乃掄才大典,其主考官與副考官之選,關乎取士標準,更關乎天下文風之轉向。老夫今日所言,亦是肺腑。”
他放下茶盞,目光坦蕩地看向眾人:“老夫也不瞞你們,官家圣心燭照,然此事干系重大,人選至今尚未有定論。然,若天假其便,使老夫得掌此屆省試文衡”
歐陽修的聲音陡然拔高。
“老夫必當力倡古文,黜落一切‘太學體’之浮華險怪!要叫天下士子明白,文章之道,貴在明理載道,貴在平實暢達,貴在言之有物!而非以奇僻詭譎之詞句嘩眾取寵!老夫就是要借此一榜,一掃當下文壇之頹靡矯飾之風!”
陸北顧感覺“轟”地一下子,腦海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他雖然早已知道歷史上歐陽修會在嘉祐二年的科舉中大力打擊太學體,掀起爭議巨大的“嘉祐貢舉事件”,但當親耳聽到這位文壇領袖、未來的主考官以如此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宣言,明確表達出要借科舉“一改士林文風”的決心時,那種歷史的真實感,以及深深卷入歷史洪流后撲面而來的沖擊力,依然讓他心神劇震!
閣內一片寂靜,只聞窗外隱隱的水聲和遠處街市的喧囂。
歐陽修這石破天驚的宣言,讓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暫的失語。
沉默后,梅堯臣率先開口,語氣里帶著提醒:“永叔,此志可嘉!然此舉恐非議蜂起,阻力不小啊。”
歐陽修聞言,朗聲大笑,那笑聲中充滿了豁達無畏,更帶著一種舍我其誰的擔當:“圣俞兄,老夫為文,但求無愧于心,為天下計,何懼蜚短流長?昔年韓愈振臂一呼,力挽狂瀾于既倒,方有古文之中興。今日文風之弊,尤甚于唐季!老夫雖不才,亦愿效法先賢,做這‘敢為天下先’之人!縱使千夫所指,亦在所不惜!”
他目光炯炯,掃視著在座的青年才俊:“爾等皆是我大宋未來之希望,當知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切莫為一時浮名所惑,誤入歧途。當務根本,砥礪學問,涵養正氣,文章自然沛然莫御!”
這番話語,既是對太學體的宣戰檄文,也是對在座所有人的殷切期望和方向指引。
松濤閣內,燈火通明,映照著歐陽修那張因激動而泛紅的臉龐,也映照著在座青年們或振奮、或凝重、或深思的面容。
而就在此時,靠窗位置的張載,忽然站起身來。
他說道:“以學生淺見,今日大宋之士林,所需滌蕩之風氣,非止‘古文體’而已!”
“喔?”歐陽修抬頭看著他,有些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