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前方烏林可能停靠?”陸北顧開口問道。
“客官要去烏林?”船老大有些意外,但還是答道,“烏林有處小渡口,停泊自無不可。只是那里荒僻,除了幾戶漁家,并無甚景致可看,遠不如南岸赤壁熱鬧。”
“無妨,我們就是想看看那古戰場。”
呂惠卿、王韶、崔文璟等人也紛紛點頭。
既然已經來到赤壁大戰的古戰場了,要是不去看看,直接順流而下經過,實在是有些可惜了。
這年頭出一趟遠門可不容易,除了時間成本,衣食住行的花銷也都不是尋常家庭能承受得起的。
而對于他們這些士子來講,與著名的“打卡地”赤壁相比,來烏林這處真正的古戰場游覽,其實更有意義。
既然客人都要求了,船老大也自無不可,他操控著客船依言緩緩靠向北岸。
烏林渡口果然簡陋,僅由粗糙的條石和木頭壘砌而成,停泊著幾艘破舊的漁船。
眾人棄舟登岸,腳下是松軟的沙土和叢生的蘆葦。
陸北顧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延綿起伏的丘陵地帶,不高,卻頗有氣勢。
而丘陵之上,植被茂密,多為低矮的灌木和松林,在秋風中發出蕭瑟的嗚咽。
隨后,眾人登上一座小丘。
此地南臨長江,浩蕩的江水在此處顯得尤為湍急,北望則可見一條蜿蜒的內荊河,如一條玉帶環繞著這片土地。
整個烏林地區,仿佛一個巨大的、面向長江張開的懷抱。
呂惠卿這時候感嘆道:“‘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杜牧之詩,道盡天意弄人!”
“難說。”
王韶唱了反調,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仔細捻了捻,又抬頭觀察著丘陵的走向和江岸的地形,沉聲解釋道:“此地丘陵環繞,看似利于扎營屯兵,又利于結成水寨。但實則江岸平緩,并無險峻山崖可依,丘陵又多荒草,一旦火起,風助火勢,營寨相連,首尾難顧曹孟德自負雄才,卻小覷了這長江天險與東南風候,赤壁之戰的結果要我看算不上天意,更多的是人謀。”
陸北顧默默聽著他們的議論,獨自向另一處稍高的土丘走去,腳下的泥土松軟,混雜著碎石和枯葉。
站在丘頂,視野比剛才的那座小丘更加開朗。
眼前是奔流不息的長江,對岸那赭紅色的陡峭崖壁——赤壁,在午后的陽光下清晰可見,果然如一面巨大的屏風,與腳下的烏林隔江相望。
他閉上眼睛,試圖在腦海中重構那場驚世之戰。
震天的喊殺聲、戰鼓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火光沖天濃煙蔽日,鐵索連舟的龐大艦隊在烈焰中燃燒、崩潰,化為灰燼沉入江底。
腳下這片看似平靜的土地,曾浸染了多少鮮血,埋葬了多少雄心?
“因一場大火,成就了赤壁之名,而烏林卻鮮為人知。”
歷史的真相往往被后世的傳說所掩蓋,真正的英雄地,反成了默默無聞的注腳。
他彎腰,從腳下的泥土中拾起一塊形狀奇特,被歲月磨蝕得黝黑發亮的石頭,或許它曾見證過那場焚天烈焰?
至于殘劍斷戟之類的,他倒是沒發現。
實際上,發現才是不正常的,因為赤壁之戰距今已經過去八百四十八年了前唐杜牧所謂“折戟沉沙鐵未銷”,也純屬文學創造。
就在陸北顧沉思之際,太陽開始西沉,將陽光灑滿江面,也染紅了烏林的丘崗。
江水泛著金色的粼光,對岸的赤壁更顯壯麗。
然而在這片曾經真正經歷過最慘烈戰火的北岸,卻只有風聲、水聲和偶爾掠過的飛鳥,仿佛八百年的時光已撫平了一切創傷。
又游覽了片刻并沒有什么特別景色的烏林后,眾人告別了這片沉默的丘陵,重新登船。
客船緩緩離岸,烏林的輪廓在漸深的暮靄中化作一片濃重的剪影,而對岸的赤壁,在最后夕陽的映照下,如同被點燃的巨大火炬,紅得驚心動魄。
船行江心,方才親臨游覽的古戰場,如同烈酒的后勁,在眾人胸中翻涌激蕩,難以平息。
那沉寂的土地、呼嘯的江風、對岸如血的赤壁,無不撩撥著這些飽讀詩書的舉子們的心弦。
呂惠卿最先按捺不住,他起身走到船尾,回望已然模糊的烏林方向,說道。
“諸君!今日踏足烏林,親見古戰場,遙想當年周郎英姿、黃蓋壯舉,曹公百萬貔貅竟成齏粉!此情此景,豈能無詩?”
“誰先來?”崔文璟問道。
其實從江陵夜宴上他就能看出來,呂惠卿和王韶的詩詞水平,都不高。
“在下不才,先拋磚引玉了!”
心緒激蕩的呂惠卿忍不了了,他必須抒發一下情感,才能徹底把在江陵積累的憋屈感從心中驅逐出去。
“大江流日夜,赤壁峙千秋。
烏林埋戰骨,猶聞鼓角遒。
東風一炬烈,檣櫓化煙收。
霸業隨波逝,空余萬古愁!”
年輕的曾布憋了半天,來了一句:“吉甫兄此詩,有杜牧遺風,然更添幾分豪氣。”
呂惠卿得了贊譽,臉上泛起紅光,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王韶:“子純兄!你精通地理兵略,方才在烏林剖析地形,鞭辟入里,何不也作一首,以兵家之眼,再觀此戰?”
王韶本非以詩才著稱,但此刻胸中塊壘也被這古戰場勾起。
他沉吟片刻,緩緩站起,走到艙門邊:“吉甫兄珠玉在前,那我就勉力一試,方才踏足烏林,觀其地勢,確有所感.就押‘一東’韻吧。”
“連營百里勢何雄?錯倚平丘背水窮。
火借風威焚蟻聚,舟因鎖固葬蛟龍。
地利未察失先手,天時已悖敗梟雄。
烏林丘壑今猶在,冷眼江濤唱大風。”
崔文璟雖然寫不出什么好詩,但這么多年積累下來,審美水平還是有的,他贊嘆道:“子純此作,所謂‘‘錯倚平丘背水窮’’真乃兵家詠史之典范,至于末句更是余韻悠長,發人深省!”
曾布聽得熱血沸騰,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兄長曾鞏:“大兄,吉甫兄與子純兄皆有大作,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