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元年七月廿六。
“四州英才州試講習會”第五日,也是最后一日。
清晨的鐘聲敲響,松濤齋內僅余的八人齊聚一堂。
連日的淬煉,讓這些本就出類拔萃的學子神情間更添了幾分鋒銳,如同磨洗過的劍鋒,隱有寒光。
然而,齋內卻意外地不見講席,亦無學官身影,唯有山風穿堂而過,卷動著書案上散落的紙頁。
“諸生,今日非為授課,乃為‘省思’與‘砥礪’。”
助教立于堂前,聲音比往日多了幾分和緩:“陳元禮教授有言,州試在即,張弛需有道,一味強學,反易枯竭心智。故今日,爾等可自行安排或靜思五日所得,融會貫通;或彼此切磋疑難,取長補短;若有不解之處,亦可向稍后巡堂的諸位先生請教。望諸生善用此日,滌蕩心神,養精蓄銳,以最飽滿之姿,迎那龍門一躍!”
這安排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連日的高壓灌輸與殘酷淘汰,讓所有人都如同拉滿的弓弦,確實需要片刻的松弛來緩解,將那些紛繁駁雜、精妙艱深的義理沉淀、內化,更需調整緊繃的心弦,為不久后那場真正決定命運的硬仗蓄積力量。
齋內氣氛為之一松,時間卻又因這份難得的“自由”而顯得更加珍貴。
蘇洵端坐案前,閉目凝神,手指無意識地在膝頭輕叩,在腦海中反復回想陸北顧那篇《項籍論》與嚴正所授《禮記》精義等內容。
蘇轍攤開厚厚的筆記,目光沉靜,就這么靜靜地看著、思考著。
陸北顧則是攤開一張新紙,用鎮紙壓好,提筆蘸墨。
他沒有急于書寫,而是讓思緒在腦海中翻涌。
——趙原朗《春秋》微言大義的精妙剖析,李學官策論“識見”與“條理”的當頭棒喝,王靜之詩賦“切題”與“出新”的苦心點撥,嚴正《禮記》“鉤玄提要”與“融會貫通”的嚴苛錘煉。
一幕幕,一句句,如同被反復鍛打的精鐵碎片,在思維的火爐中熔融。
他的筆終于落下,提綱挈領地寫下幾個核心詞:“度”、“勢”、“變”、“實”、“和”、“別”。
又在其下勾勒出縱橫交錯的線條,將《春秋》的褒貶、《禮記》的節文、蘇洵的“權”“利”之論、自己“鼎革”之思,乃至策論中“識見”與“條理”的要求,都嘗試著串聯、印證。
他試圖在紛繁的經義與現實的考題之間,構建起一座屬于自己的穩固橋梁。
這并非簡單的歸納,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領悟,試圖抓住那貫穿于不同經書、不同題型背后的根本理路。
時間在靜謐的思考與低聲的探討中悄然流逝。
偶爾有學官緩步踱入齋內,或是陳元禮教授本人,或是趙原朗、嚴正等熟悉的面孔。
他們并不主動發言,只是靜靜巡視,目光掃過書齋內那一張張專注的面孔。
若有學子起身趨前,恭敬請教某個困擾的難點,他們便會駐足,或三言兩語點破迷津,或引經據典詳加剖析,字字珠璣,令人茅塞頓開。
陸北顧也抓住機會,向趙原朗請教了一個關于《春秋》“為尊者諱”筆法在具體史例中如何把握分寸的問題。
趙原朗寥寥數語,便如撥云見日,讓他對“微言大義”的理解更深了一層。
而陳元禮教授對陸北顧更是額外照顧,單獨給他講解了許久,讓陸北顧這五日積累的困惑,幾乎一掃而空!
經過一天的學習后,眾人心頭的重壓似乎減輕了些許,眉宇間雖多有凝重,但不管怎樣,那種壓抑不住的輕松勁兒還是會從細微舉止間透露出來。
當夕陽的余暉染紅天邊山巒,將松濤齋的窗欞映照得一片金紅時,助教再次步入。
“諸生。”他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嘉祐元年四州英才州試講習會,至此圓滿結束。”
沒有更多的言語,沒有煽情的勉勵。
這簡單的一句宣告,為這場短暫的淬煉之旅畫上了句點。
八人默默起身,開始收拾各自的物品,動作間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收獲感,也帶著對即將到來的州試的無聲凝重。
笈囊重新變得充實,承載的不僅是書籍和筆墨紙硯,更是這五日汗水、壓力、交鋒與頓悟的結晶。
走出松濤齋,山風帶著傍晚的微涼撲面而來。
回望那懸掛著“松濤齋”三個古樸大字的大門,一股復雜的情緒在眾人心頭升了起來。
這里有被淘汰者的黯然背影,有論道爭鋒的激烈火花,有師長醍醐灌頂的提點,更有自身極限被一次次挑戰并突破的喜悅。
不同學舍的眾人互相道別后,各自返回了學舍。
一路無話,只有腳步聲在空曠的庭院道路間回響。
五日緊繃的弦驟然松弛,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上,但他們的精神卻異常清明。
回到那間簡陋的四人學舍,蘇洵父子開始整理行裝,他們離這里不遠,路上也很太平,所以選擇了連夜回去.雇一輛有棚的大車,睡一覺,明早天不亮就能到眉州州學了。
陸北顧和崔文璟也默默收拾起來,狹小的空間里,只余下搬動物品的窸窣聲。
待行囊齊備,蘇洵最后環視了一眼這間承載了五日時光的斗室,對陸、崔二人道:“兩位,老夫先行一步。”
“蘇先生慢行。”
“蘇先生保重。”
陸、崔二人恭敬道。
“陸兄,后會有期。”
蘇轍走到陸北顧身旁,真誠拱手道:“此番講習,受益良多,尤其陸兄之論,啟我良深。愿你我州試皆能如愿,開封再見。”
陸北顧鄭重回禮:“蘇賢弟過譽了,蘇先生學識淵博,賢弟亦才思敏捷,能與二位論學,乃我之幸。”
蘇轍的目光也掃過陸北顧身后的崔文璟,兩人交談道別。
蘇氏父子離去,屋內只剩下陸北顧與崔文璟。
兩人無言地坐在各自的床鋪上,窗外是嘉州州學沉入夜色的寂靜山林,唯有松濤聲依舊,如海潮般起伏不息。
“北顧。”
崔文璟終于開口,他似乎沒組織好語言,最終只說道:“州試.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
陸北顧重重地點頭,兩人相視,一切盡在不言中。
明日,他們將踏上歸程,跟著瀘州剩余的學子一起坐船順江而下,回到瀘州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