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有彭趕到鎮上時,蘇有金正在甜水記跟老二兩口子吃飯。
聽了堂弟的報告,蘇有金丟下筷子霍然起身,袖口胡亂一抹嘴道:“日他先人!敢動老子的小弟弟!”
“蘭蘭關門,我們去縣里!”蘇有才神情倒是比較平靜,但他這輩子打架,全都是給弟弟出頭……
“好。”老板娘點點頭沒二話,吩咐伙計道:“這段時間店就交給你們了。”
“那,那正月廟會怎么辦?”伙計們頭大道。
“看著弄吧,顧不了那么多了!”老板娘說著拉蘇有才上了樓,打開層層上鎖的錢柜子,把里頭五百兩銀子一股腦扒拉出來,分裝進兩個皮制褡褳里。
她一個,蘇有才一個,這是她倆出門做生意的標配。
“不留點兒了?”蘇有才背上沉甸甸的銀子。
“贏了這場官司,把這些錢全砸進去都賺;輸了這場官司,這些錢都不夠賠的。”老板娘沉聲道。
“確實。”蘇有才點點頭。他們可是承諾無條件退貨的,這要是砸了二郎酒的牌子,光鋪天蓋地的退貨就能讓他們破產!
兩口子這邊準備出發的行裝,蘇有金則趕緊到馬千戶府上告假。
臨近過年了,千戶所沒什么事兒了,馬千戶基本天天在家待著,跟狗熊冬眠似的,此乃他‘夏收冬藏’的養生之道……
聽了蘇有金的稟報,冬眠的老熊猛然睜開了兇狠的小眼睛。沉吟半晌,方沉聲道:“有金啊,你先行一步,我隨后就到,給你們撐腰!”
“是,叔!”蘇有金顧不上客套,應聲而去。馬千戶能去絕對是好事,至少有人能跟知縣平等對話。
待蘇有金一走,馬千戶便沉聲道:“更衣,我要回千戶所!”
丫鬟趕忙捧來五品武將官袍,開始為馬千戶穿戴。
馬千戶的兒子馬百乘問道:“爹要趟這渾水?”
“廢話!誰不知道二郎酒是老子罩的生意?那字號還是我請盧知縣題的呢!”馬千戶氣哼哼道:
“有人動二郎酒,就是在老子頭上動土!想讓我沒反應,除非老子死了!”
“爹說的是,可是人家在合江縣,不在咱們永寧衛,猛龍過不了江啊爹!”馬百乘提醒他道。
“格老子滴,就是料定了老子過不了江,對吧?”馬千戶咬牙切齒道:“老子就要讓他們看看,過江龍是什么樣子的!”
說著吩咐兒子道:“你點一百弟兄跟我一起去,要全副武裝!”
“啊?”馬百乘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的馬夫人先嚇壞了,“老爺你瘋了?沒有命令,怎么能帶兵離開自己的轄區呢?!”
“無妨。”馬千戶卻早有章程道:“我們這是邊疆衛所,依律‘事有警急,及路程遙遠者,并聽從便’,只需事后據實稟報即可。”
“那也得先有警急呀!”馬夫人道。
“怎么會沒有呢?”馬千戶篤定道:“縣里那幫人肯定沒想到他們捅了馬蜂窩——二郎蘇家一定會跟他們拼命的,幾百號人弄不好就在路上了!本官聞訊后攔截不及,只能尾隨而至,試圖勸返。這樣算不算據實稟報?”
“算。”馬百乘點頭道,心說果然學無止境,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啊。
“只要我制止了事態惡化,把人平平安安帶回去,指揮大人會不會怪罪?”馬千戶又問道。
“不會。但誰都不是傻子,指揮大人心里不會沒看法的。”馬百乘擔心道。
“老子都快解甲歸田了,還管他怎么想?”馬千戶哂笑一聲,端正戴上短翅烏紗帽,出門前最后吩咐道:“叫上千里一起。”
“啊?叫他干什么?”馬百乘不解問道。
“唉……”馬千戶嘆了口氣,真是子不類父啊,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孫子身上了。
合江縣衙。
蘇錄叫上候在門房的蘇泰,跟著季書辦來到牢房門口,正碰見小叔被兩個獄卒抬出了大牢。
只見他身上的衣裳破碎成條縷,從后背到大腿血肉模糊,看上去凄慘極了……
好在蘇有馬意識還算清醒,抬頭看見兩個侄子,竟呲牙笑道:“夏哥兒,秋哥兒,你們來了?”
“小叔,我來接你回家了。”蘇錄強忍著淚,跟哭成淚人的二哥一起接過了獄卒手中的擔架。蘇泰還脫下了上衣,蓋在了小叔身上。
“不哭不哭,別丟份兒。”小叔還在那逞英雄道:“記住了,咱老蘇家的爺們流血流汗不流淚,懂嗎?”
“是,小叔。”兩個侄子重重點頭。小叔的形象,在他們心中從來沒有這般高大過。
沒想到繡花枕頭里,不光是草包,還有一段鐵骨啊!
“……”兩個獄卒用異樣的眼神,看著鐵骨錚錚的蘇有馬,險些以為之前哭喊聲震大牢的那貨不是他……
不過哭歸哭,喊歸喊,確實到最后也沒松口。
蘇錄和蘇泰抬著小叔沖出了縣衙,早就等在衙門外的蘇滿扶著老爺子迎上來。
“爹,我沒給你丟份兒!”小叔看到老爹,眼里就含上了兩泡淚,卻還在那嘴硬充好漢。
“先別廢話!”老爺子掀開蓋在他腚上的衣裳,虎目通紅道:“趕緊家去,我給你治傷!”
“尤先生已經跟縣醫學打好招呼了……”蘇錄這時候也顧不上老爺子的面子,縣醫院總比爺爺的野路子靠譜吧?
“那更好!”老爺子一聽馬上點頭道:“人家縣里的醫官,不是我這二把刀能比。”
于是眾人直奔二十丈之外的縣醫學……衙前街上設有各種官辦機構,諸如醫學、陰陽學之類,都是兼具管理與業務職能的復合體。
醫學負責人稱訓科,手下有各科醫生四名,老百姓統稱醫官。他們一方面受理醫療行政事務,一方面為縣署官吏提供公費醫療。同時也為民眾看病,乃至出診,當然這是要收錢的。
尤幕友已經打過招呼,縣醫學的劉訓科親自在門口迎候,絲毫不敢怠慢。
“快快,快抬進來放到床上去!”見人抬過來了,他趕緊招呼著進去,里頭的醫官也已經準備好了手術。
待蘇家四人把蘇有馬移到木床上,便有醫官用皮帶將他的胸部和兩腿牢牢固定在了床板上,又給蘇有馬灌了一碗烈酒,最后給他上了嚼子,以防他待會咬了舌頭……
別的不敢說,他們治療棒瘡鞭傷,絕對專業對口,經驗豐富。
劉訓科這才拿把剪子,幾下鉸開了蘇有馬的褲子。
只見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臀腿上,遍布縱橫交錯的鞭痕。皮翻肉綻,恍如龜裂的干涸河道。青的紅的紫的,好似打翻了染料缸,觸目驚心!
蘇家祖孫看得揪心不已,劉訓科卻司空見慣道:“放心,皮肉傷而已……”
眾人剛要松口氣,又聽他大喘氣道:“死不了。”
“……”繼續揪心。
這時,一名醫官端來了一盆蒸騰的藥湯,湯面上浮著艾葉與白芷。
“得先把他肉里的布料子挑出來。”劉訓科說著將一方白棉布浸入銅盆,擰個八成干敷在蘇有馬的傷口上。
結實的木床登時吱呀直晃,蘇有馬雙目圓睜,口中嗬嗬作響,拼命地想要掙扎慘叫,卻都被束縛住不能如愿。
劉訓科理都不理他,只時不時往棉布上灑點藥湯。待到結痂的傷口被浸軟,他才揭掉浸成暗紅色的棉布,拿著把小鑷子,小心翼翼將傷口中一條一綹的細碎布料一一挑出。再用盆中的藥水,把傷處沖洗出來。
這下蘇有馬傷口的真實情況便顯露無遺。一道道深可見肉的傷痕邊緣,皮肉翻卷翹起,隨著他劇烈的呼吸不停晃動。
“這些碎皮肉保不住了,能自己掉就等它掉,還連著點皮的就得幫忙了。”劉訓科說著換了把鋒利的小剪,將那些保不住的碎皮肉一一修剪下來。
他的動作又快又穩,任憑蘇有馬篩糠似的晃動,都沒有剪到好肉引發二次出血。
接下來就是噴燒酒,上金瘡藥和生肌膏,最后包扎起來……整個過程蘇有馬都紋絲未動,讓侄子們暗暗贊嘆,原來小叔也是有種的!
“他疼暈過去了。”劉訓科給蘇有馬解下嚼子,見他還不動彈,便一針下在百會,就把他扎醒了。
蘇有馬猛地仰起頭,嗷的一聲慘叫,差點沒把屋頂掀掉,都疼出了倆大大的鼻涕泡……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嚼子已經被取掉。
看著眾人錯愕的表情,小叔不禁老臉一紅,本以為怎么喊,都不會發出聲的……
“留個地址,每日卯時我去換藥,再開個方子……”劉訓科仿若‘醫者仁心’的代名詞,提筆在處方紙上寫下幾味藥,又畫上自己的花押,遞給春哥兒道:
“去街尾普生堂照方抓藥,有我的花押不必給錢。回去文火煎半個時辰,每日一劑服下,防著發熱攻心。”
“太謝謝劉大夫了!”老爺子感激壞了。來這里真來對了,人家的水平比他不知高了多少,而且還這么熱情周到!
老爺子趕忙掏出銀子想要付診費,劉訓科卻高低不要道:“老人家,你讓我做個人吧。”
尤幕友介紹來的人,還敢要診費,他這個訓科不想干了?
“本來想給你們安排馬車的,但傷號的傷口怕顛,還是抬回去更穩妥。”劉訓科把他們送到門口,又囑咐了各種禁忌和照顧傷號的注意事項才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