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祝先生便一臉期盼地望著蘇錄。
蘇錄有些措手不及道:“這……這弟子還是第一天學易經,另外四經更是只聞其名未見其形,現在做選擇還早了吧。”
“沒什么好猶豫的,易乃儒門圣典,六經之首。大道之源、萬法之祖!”祝先生試圖說服他:“歷來都是最優秀學生的首選,像你這樣神機穎悟的弟子,不學《易》太浪費了!”
“是。”蘇錄耳朵根子沒那么軟,只是畢恭畢敬道:“待弟子窺得五經全貌,一定優先選擇跟隨先生習經。”
祝先生一把年紀了,焉能不知優先權并無約束力,只好壓低聲音道:
“你若隨我治《易》,老夫可以為你一路進學保駕護航,助你平平安安中秀才……”
“是嗎?”蘇錄瞪大眼,心說是幫助的助,還是祝賀的祝?
他是吃著資本家畫的餅長大的,知道白紙黑字的合同尚不靠譜,遑論口說無憑的承諾了。所以雖然有點心動,但還是忍住了,表示想到期末再做決定。
“那你不能提前答應別人。”祝先生無可奈何。
“是,弟子保證。”蘇錄應聲道。心說別的先生不至于也這樣吧?
“去吃飯吧。”祝先生這才放人。
“弟子告退,先生也快用餐吧。”蘇錄深深一揖,告退出去。
“唉,這小子,難搞。”看著他的背影,祝先生苦惱搖頭,本想趁著自己第一個上課,來個先下手為強,結果沒得逞。
這下一番面紅耳赤的爭搶在所難免了。
另一邊,蘇錄快步穿過層層院門,趕到書院最后一進的餐堂。
餐堂為一排五間大瓦房,分別是教師餐堂、上齋餐堂、中齋餐堂和下齋餐堂。還有一間是待客餐堂,去年程秀才就在里面吃過飯。
至于護衛、廚子、園丁等雜役,是沒資格進餐堂吃飯的,只能在伙房里湊合……
蘇錄進去下齋餐堂,便見堂中并排擺著三條長桌,一齋一桌,分齋用餐。
另外兩齋坐得稀稀落落,唯有省身齋這桌依然滿滿當當。
“可算來了!”馬齋長坐在上首沖門的位置,招呼蘇錄在自己身邊的空位坐下。
蘇錄就座才發現,別的齋都快吃完了,省身齋同窗居然都沒動筷子,不由吃驚道:“這是在等我嗎?”
“那當然了。”眾同窗嬉笑道:“長者未至,豈敢先食?”
“太對不起大家了。”蘇錄忙歉意抱拳,心說我咋到哪里都讓人等吃飯呢?
“頭一天入伙,怎么也得等人齊了動筷。”馬齋長笑道:“開動吧大家!”
眾同窗這才端起碗筷用餐,盡管都饑腸轆轆,卻依然從容端坐,輕嚼慢咽,不見半分急切。吃飯喝湯都沒有任何聲音,筷子和調羹也絕無叮當亂響。
開飯后便無人高聲言語,全程安安靜靜,透著被詩書浸潤出來的教養。
好吧,在外頭下館子的時候,這幫家伙一樣鬧騰得很,可見人的多面性。
在這種環境中,蘇錄也比平時斯文多了,端著飯碗安靜用餐。碗里是書院萬年不變的糙米飯,配著一碟清炒瓢兒白,一碗光可鑒人的冬瓜湯。
他常聽同窗們吐槽書院的伙食,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怪不得這幫家伙逮著機會就要去下館子,肚里缺油水啊!
哪怕是他家當初的飯,也比這兒有滋味多了。
好在同窗們都從家里帶了私貨,今天全都貢獻出來,有醬紅的臘肉、油亮的糟魚、還有泛著油光的風干臘雞條……十幾碟小菜擺在餐桌中間,頓時就讓這餐飯豐盛可口起來。
飽餐離席后,蘇錄才問道:“沒法頓頓這么吃吧?”
“那當然,這是最后的存貨了,接下來四天只能吃草了。”李奇宇笑道:“不過能聊表孝心,值了!”
眾人也笑道:“哥不用聽他的,本來最后幾天也得吃草。”
“別揭穿我呀各位,我還想讓哥感動一下呢。”李奇宇賤笑道。
“欺親乃偽孝!”程萬范便道:“你要侍親以誠懂嗎?”
“哈哈哈!”同窗們放聲大笑起來。
短暫地放松消食后,大伙回到課堂準備繼續開卷。蘇錄則照例來到備課耳房,接受張先生的特別輔導。
張先生正在批改制藝作業,抬頭瞥了他一眼。
作為科舉考試的核心,制藝一日不可輟。只是經過半年的教學,已經無需像之前那樣耳提面命,讓學生專門在課堂上練習了。
張先生會在下午的四書課后給出題目,翌日一早收上來,白天批完,下午再布置新的題目,如此周而復始。他又格外認真負責,忙得午飯都顧不上吃。
“來了。”張先生瞥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桌旁的食盒道:“嘗嘗你師娘做的水汽包子。”
“弟子已經吃飽了,就不跟先生爭嘴了。”蘇錄笑道。
“你今天不是吃的餐堂嗎?那兒的飯也能吃飽?”張先生對他的情況了若指掌。
“多吃總會飽。”蘇錄說話越來越有哲理了。
“哈哈哈,是這個理兒,不過老夫是真吃不下。”張先生合上作業冊,洗凈手,拿起一個表皮金黃的水汽包子道:“寧肯自己帶飯吃。”
“師娘廚藝好,先生當然吃不慣。”蘇錄微笑道。
“我把這話告訴你師娘,回頭她又得給你做好吃的了。”張先生一邊吃包子,一邊笑問道:“對了,今天祝先生纏磨你沒有?”
“也不能叫纏磨。”蘇錄輕聲道:“祝先生只是想讓我隨他習經。”
“你沒答應他吧?”張先生神情一緊。
“沒有。”蘇錄搖搖頭道:“一來弟子還不了解五經,二來還沒問過先生呢。”
“我不是經師,不會跟他們搶的。”張先生笑著提醒他道:“但是你務必要慎重啊,選本經就是二次投胎,選錯了就麻煩了。”
“是嗎?”蘇錄聞言神情一緊,趕忙拱手道:“還請先生賜教。”
“你該聽說過,鄉試會試都是按五經分科取士的。十三位房考官也按照五經分房閱卷,其中選《詩經》的考生最多,一般四五房;《易經》其次,在三四房;再次是《尚書》,一兩房;最少的是《春秋》和《禮記》,幾乎每次都是一房,而且人數還少。”
“所以選熱門的《詩經》、《易經》競爭激烈,但錄取的名額也多。選冷僻的《春秋》、《禮記》競爭小,但錄取的名額也少。”張先生講解道:
“這里頭的門道深著咧,選對本經的和選錯的,被錄取的機會可能天差地別。”
“明白。”蘇錄點點頭,選專業這事兒他熟得很。
“再者,也不能光琢磨報哪一經更容易被錄取,歸根結底還得看你治經的水平。”張先生又道:
“治經可比四書難多了。四書是經義的基礎,治經是高深的學問……類比的話,四書中最難的《中庸》,在五經中也只能算淺顯,當然《詩經》不算。”
“這樣啊。”蘇錄繼續點頭,其實今天的第一堂《易經》課就給了他個下馬威。
“所以,治經必須要擇名師而從之。”張先生強調道:“而且必須是名師,水平再高,名氣不夠都不行。”
“為何?”蘇錄不解問道。
“道理很簡單,五經因語言古奧、版本龐雜、爭議繁多,即使《詩經》這種淺易的經典,也有各種各樣的治經流派,”張先生屈指數算道:“有尊朱派、復古派、調和派、解經派等等。”
“……”蘇錄聽得一腦門子汗,這是做題家最怕的情況。忙小聲問道:“就沒個標準答案?”
“當然是以朱子為準了。但剛說過五經太龐雜了,朱子也沒辦法規定一切,給各派留足了發揮的空間。”張先生嘆口氣道:
“不同流派之間的見解,差別大了去了。你若治了東家的經,結果碰上西家的考官,那可就撞在銃口上了。”
“確實。”蘇錄擦擦汗道:“怪不得科舉最重首場,要是只看五經就亂了套了。”
“小題做得好,錄取的希望確實大,但別忘了,解元只從經魁出,最終名次還是要由大題來決定的。”張先生淡淡道。
四書題叫小題,五經題叫大題,兩者的難度差別可見一斑。
“所以一定要拜名師,名師弟子多,碰上同門考官的可能性就大。名師名氣大,學問廣受認可,哪怕不是同家的考官,也會高看一眼,手下留情,自然更容易過關。”
“明白了。”蘇錄感激地點點頭,請教道:“請問先生,書院哪位先生算名師?”
“你若只是考個秀才的話,咱們書院的經師就夠用了。但若有更高的志向,說句得罪人的話,他們就不夠看了。”張先生壓低聲音道:
“包括山長也一樣,他的學養自然是夠的,但遠遠稱不上名師。”
“啊?那弟子該怎么選?”蘇錄有些蒙圈。
“別著急,慢慢看,眼光放長遠一些。”張先生便建議道:“不妨先了解一下,瀘州乃至蜀中有哪些名師,就算你現在還沒條件拜師,也可以先治其本經。待到水平上去了,時機合適了,再轉投名師不遲。”
蘇錄明白了,張先生是讓自己騎著驢找馬。
所以到底選哪一經,可以先不管眼下先生的水平,而取決于自己心儀的名師,治的是哪一經。
只是這法子,怎么聽著這么不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