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很璞的玉
第六十二章很璞的玉
“因為此子的文章,實在是……又香又臭。”錢懷仁不知如何形容,索性讓人拿來那張試卷,請山長親自過目。
朱琉這次是真來了興趣,接過卷子搭眼一看,只見破題曰:
‘民性有常,導之則正;知理難強,順之乃安!’
“好破題,有氣勢!”朱琉贊一聲道:“短短十六個字,分別出自《中庸》、《論語》、《章句》、《孟子》,令人神情一振!”
按照句讀規則,有句號才算一句。所以這十六個字,其實還是兩句,沒有犯規。
“這就是破題的作用!”朱琉對錢懷仁等人笑道:“我已經期待一篇雄文了。”
“山長繼續往下看。”錢懷仁笑笑道。
“夫民之日用,行之而不知其理者也。圣人以道導民,非不愿其知也,蓋知之不易,由之則易達耳。”
朱琉臉上的興奮之色去了三成,不過依舊笑道:“這承題嘛,也沒啥花頭。義理硬扎就行了,雖然文字上稍欠講究,但仍屬優秀。”
再看起講——
‘天命賦性,率性為道。民循其性,固其常也。以政導之,以刑齊之,民免罪而無恥;以德導之,以禮齊之,民有恥而能格。此非導民由道之法乎?蓋知理之難故也。民之智愚有別,圣人不以深理強之,而以常道引之。’
“這個嘛……”朱琉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勉強了,咳嗽一聲道:“要義理有義理,要文采有義理……”
“是啊,此子文采實在配不上義理。”錢懷仁苦笑道:“散文冒子還勉強可堪入目,八股駢文就直接慘不忍睹了。”
“……”朱琉看到八股部分時,徹底理解了錢懷仁那句‘又香又臭’的評價。這小子的文章就是一塊臭豆腐,讓人捏著鼻子還忍不住想看下去!
看完后,他終于繃不住了,把那卷子往桌上一甩,吐槽道:
“什么‘非上智不能,是不必強其知也。’什么‘風過草動,非草識風,由風自然而行也。’什么‘知者未必能行,行者未必盡知。’俺滴娘來,這是些什么大白話!”
山長已經去北京趕考四次了,難免帶回一些北方腔……
“是啊,這八股寫得如此之白,也是全校無出其右。”錢懷仁無奈道:“我真懷疑這孩子沒上過蒙學!”
“沒上過蒙學,他能把握義理如此老道?”那位祝先生搖頭道:“能以圣人之道,高屋建瓴者,亦無出其右。”
“而且這孩子的行文結構尤其漂亮,我不知不覺一氣看完,對他所論內容竟深信不疑。”
“是,白確實是太白了,但特別有說服力。”眾先生也紛紛附和道。
大家的意見出奇一致,這篇文章在義理方面好得出奇,但在文采方面差得出奇。
所以不出意外,卷子頁眉上,被用藍筆畫了個‘〇’。
“于是就判了不給分?”朱山長看著那個大大的‘〇’。“這是哪位先生看的卷子?”
“回山長,是在下。”閱卷者正是對蘇錄贊賞有加的祝先生,他沉聲道:“按照學規,辭理均優者為上等,給一分;理優辭平者為中等,給半分;理平者,辭再優都不給分。”
祝先生惋惜地嘆口氣道:“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由第二條不難推論,理優辭劣者不給分。”
“沒毛病。”眾先生紛紛點頭道:“理優辭平者才給半分,理優辭劣當然不能給分了。”
“不過山長方才訓話說,若能發現璞玉,也不要太過拘泥一定之規。”錢懷仁卻道。他曾入幕縣衙,逢迎上意的段位比眾先生高出一大截。
“那你覺得這孩子算璞玉嗎?”朱琉問道。
“應該算,只是璞得有點過頭了……”錢懷仁說完自己都笑了。
“確實,良才美玉,渾然天成。但也過于天然了……”眾先生深以為然。
朱琉略一尋思,便吩咐道:“把他的齋師叫來。”
這種閱卷自然不可能糊名,所以公平起見,三位齋師都沒有參與。
須臾,張硯秋進來,拱手道:“山長找我?”
“張先生先看看令徒的大作再說。”朱琉指了指桌上那份‘臭豆腐’。
“是。”張硯秋便捧起試卷,瞥一眼姓名,心里便有數了。接著仔細讀了一遍,抬頭道:“山長,我已經讀完了。”
朱琉見他面無異色,饒有興趣問道:“文章寫成這樣,似乎在張先生的意料之中啊。”
“不,晚輩是有些驚訝的。”張先生卻搖頭道:“沒想到他進步飛快,之前明明連散文都寫成白話的……”
“什么?”眾先生奇怪問道:“墨鄰老弟,你沒問過令弟子,之前是哪位先生教的他?”
“是啊,真想拜會一下這位先生,問問他是怎么把文章的義理、脈絡教得如此透徹,卻一點也不教學生文辭。”
“其實,說出來諸位可能不信——”張先生苦笑一聲道:“我那弟子入學前,壓根兒沒有學過破題作文。所有跟制藝有關的,都是我現教的。”
“啊?”眾先生果然難以置信道:“墨鄰老弟,你不是開玩笑吧?”
“沒錯,兩個月根本教不出這樣的義理文脈,兩年都不夠!”錢副山長也點頭道:“而文辭方面,就是你一點不教,但凡上過幾年蒙學,都不會白成這樣。”
“但事實就是如此。”張硯秋攤手道:“你們是沒見過那弟子,入學第一天,他連破題是什么都不知道,直接交了白卷。”
“當晚我給了他一本《論學繩尺》,讓他回去預習。第二天又上了一堂破題課,課后他便能夠正破反破、明破暗破,不遜色于同窗了。”
“是嗎?”先生們不禁倒吸冷氣,道南堂中的溫度都高了不少。
所謂萬事開頭難,寫文章亦是如此,講的是鳳頭豬肚豹尾。而破題就是那鳳頭上的王冠,重要性怎么說都不為過,但也是最難的部分。
以至于大家都認為,破題破得好,文章就差不了!
居然有人能一學就會,一做就對?!這真的合理嗎?
老先生們不禁回憶起自己當年,哪個不是苦練一年半載,破題才算過關?
“你是怎么教出來的?”眾先生好奇問道。
張先生卻坦言道:“師父領進門,學藝在個人。主要是弟子的天分太高,我這個當老師的不敢居功。”
“至于他的文辭方面,我只能告訴大家,他入學時,同樣連對課是什么都不知道。”張先生無奈道:“我現在讓他每天找人對對子,補上蒙學的缺失。”
幸虧張先生素來敦厚誠實,眾先生這才信了他的話。
那位祝先生不由憤憤道:“真該把他的蒙師抓過來打一頓,這不是暴殄天物嗎?這么好的孩子,讓他教成啥了……”
甜水記,柜臺后。
蘇有才正在看著老板娘忙碌的背影,只見圍裙扎出了纖細的腰……他忽然背過身去,連打兩個噴嚏。
他抽抽鼻子,暗道:“誰在罵老子,秋哥兒嗎?”
太平碼頭附近,一家蒼蠅館子里。
油漬斑斑的破桌子上擺著鹽蒸肉、芋兒雞等幾碟分量不大,但滋味十足的小菜。
李奇宇大馬金刀坐在條凳上,滿臉唏噓道:“終于看到留下的希望了,你們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回家了你就子承父業當百戶唄。”蘇淡杠道:“不比個酸秀才實惠啊?”
“當不上的,我還有個哥哥是嫡出的……”李奇宇神情抑郁道:“我就是傳說中的小婢養的。”
“阿嚏,嚏,嚏!”吃一筷子麻椒味的芋兒雞,蘇錄連打三個噴嚏,揉揉鼻子道:“誰一直在念叨我?”
道南堂中,何止一個人在念叨他?
聽完張硯秋的話,朱山長笑道:“這么說,這個叫蘇錄的小子天分很高,但是底子太差,怪不得差點就沒考進來。”
“是。”張硯秋點點頭道:“他從去年八月才開始學‘三百千’,滿打滿算突擊了三個月,能考進書院來就不錯了。”
“三個月?!”眾先生又是一陣驚呼。“別人都學了六年,他學三個月就能考進來?!”
“什么叫不錯了?簡直神了好嗎?”祝先生拍案道:“當時我就覺得此子不凡,老夫果然眼光了得!”
“可是先生給了他個零分。”張硯秋不滿道。
“我欣賞他歸欣賞他,但是規矩就是規矩。”祝先生愛莫能助道:“如果為了他一人壞了規矩,那對另外五十九名學生就是不公平。孰輕孰重,我還是拎得清的。”
“沒錯,書院規矩大過天,誰也不能違反。”眾先生也持此論。
“但這樣一來,他后面就危險了。”張先生還想爭取一下,對朱琉抱拳道:“請山長念在此子情況特殊的份上,為書院留一可造之材吧。”
“呵呵,那孩子可不只是可造之材那么簡單。”朱琉點點頭,對張先生道:“本來叫你來,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給他網開一面的。”
“多謝山長。”張硯秋趕忙道謝。
“山長……”眾先生卻急眼了。“不能壞了規矩啊!”
“別急。”朱山長卻一抬手,不作會死道:“但聽完張先生的話,我又改主意了……”
Ps.別急,馬上就見。但是上架首日,啥情況都會發生,大家稍等,搞好了馬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