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能量沖擊的余波,沒有爆炸的煙塵。
那片被“抹除”的區域,只留下了一片絕對的、如同被剜去一塊的的空洞,凝固的海水邊緣與這片地區的交界處,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平滑如鏡的斷層!
僅僅一個抬掌,一個虛握!
天地易形!三龍俱滅!
場地已經毀滅,整片大海都像是被剜掉一大塊,出現了一塊空地。
周圍的水,很快回卷,填補這塊空洞,回卷的水激起強烈的水浪,仿佛是海洋暴怒翻滾,大陸向深海中滑落。
高見站在沙灘上,狂風吹拂著他濕透的衣衫,冰冷的雨水拍打在他的臉上。他看著那片突兀出現的、吞噬一切的“空洞”,看著那三條真龍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的地方,心臟在胸腔中劇烈地跳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震撼。
那三條真龍,到死,巨大的龍瞳中都凝固著極致的驚駭和無法理解的茫然。
它們至死都沒想明白——為什么?為什么元律前輩會如此毫不猶豫地聽從那個人族的命令?為什么會對它們,對元家,對東海的情誼,表現得如此……漠然?
高見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了身旁的元律身上。
元律的手已經收了回去,重新隱沒在寬大的黑袍袖中。他依舊靜靜地站在那里,黑袍在凝固后又重新恢復的風雨中微微拂動,兜帽下的面容隱藏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那股飄忽不定、似存非存的氣質依舊,眼神透過兜帽的縫隙望著前方那片被他親手抹出的“虛無”,依舊是那副呆愣愣、仿佛神游天外的模樣。
仿佛剛才那足以讓天地失聲、讓真龍隕落的恐怖一擊,對他而言,真的只是拂去了衣袖上沾染的一粒塵埃。
高見看著元律這副模樣,嘴角那抹平靜的笑容,終于緩緩加深,最終化為一個了然而又帶著一絲復雜意味的弧度。
“至人無己啊……”
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被風雨吞沒。
是啊,真正的“至人”,心中已然沒有了“自我”的概念。沒有恩怨情仇的牽絆,沒有利害得失的考量,沒有過去未來的執著。
他存在的狀態,已然與某種更宏大、更本質的“道”相合。高見那帶著“道韻”的指令,并非命令一個擁有獨立意志的人,更像是觸發了一個與“道”共鳴的機關。
元律的出手,無關立場,無關情誼,甚至無關善惡。他只是在執行一個與當前“道”之軌跡相契合的“動作”,如同風吹葉落,水往低流,純粹而自然。
所以,元家的情誼?東海的恩惠?個人的法號?這些屬于“己”的羈絆,在這“無己”的狀態下,早已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無法在那片空洞的識海中激起半分漣漪。
高見站在風雨漸歇的海灘上,目光沉靜地注視著身旁的元律。
黑袍依舊,兜帽低垂,氣息飄渺如煙。那呆愣愣的眼神透過陰影望向遠方,仿佛剛才那抬手間抹去三條真龍、凝固一方天地的恐怖景象,從未發生過。他依舊是那片空洞的“自然”,無悲無喜,無念無想。
沒錯。
高見心中完全的確認了。
在他的“幫助”下,元律的確突破了無數修行者夢寐以求的地仙之境。但這突破的方式……卻是以徹底喪失“自我”為代價換來的。
元律突破時所領悟的“以自然為宗,以忘己為大,以無欲為至”,這條看似通往大道的坦途,練到最后,成了這般模樣——一個強大無匹、卻徹底空洞的容器。
他拋棄了“己”,融入了“天”,最終化作了天地間一種類似“自然現象”般的存在。如同席卷天地的颶風,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河,如同焚盡萬物的天火。
它們存在,它們擁有毀滅性的力量,但它們自身沒有意志,沒有好惡,沒有目的。
而高見,正是掌握了“驅動”這種“自然現象”的訣竅——那特定的“神韻”。就像人利用水車引導水流的力量碾磨谷物,利用風帆駕馭風的力量推動航船,利用爐灶聚集火焰的力量熔煉金石。他無需理解地仙那浩瀚如海的偉力本質,他只需找到那個契合的“頻率”,那個能撬動這偉力的“支點”,然后,輕輕一撥。
于是,一尊地仙級別的、唯命是從的傀儡,便握在了他的掌心!
這,才是他從一開始就謀劃的核心!所以他才會對龍王說“回越州”,所以他才會在這片元家勢力范圍內的海岸線靜靜等待,像一個耐心的漁夫,拋下誘餌,等待大魚上鉤。
而現在,三條元家的真龍,帶著滔天的怒火而來,卻成了驗證這具“傀儡”威能最好的試金石,也成了他送給靖江君的一份禮物——至少,短期內,元家在這片海域的力量,會因這三條龍的隕落而大為削弱。
“呼……”
高見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擔,又像是完成了一場精妙布局后的釋然。海風帶著雨后的濕潤和淡淡的血腥。
雖然現場已被元律抹得干干凈凈,但那種湮滅的余韻似乎還殘留在空氣中,吹拂著他微濕的鬢角。
他再次凝聚心神,激活神關,以神意而非口舌,精準地敲擊出那特定的“神韻”,如同撥動無形的琴弦,將指令傳遞:
“那……走吧。”
指令發出,元律那空洞呆滯的目光依舊望著遠方,身體卻無比自然地、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般,邁開了腳步。
動作流暢,毫無遲滯,亦步亦趨地跟在高見身后半步,重新變回那道沉默、飄忽的影子。
水火無情。此刻的元律,正如水火一般。助你焚山煮海,他不會心生歡喜;滅你滿門絕戶,他亦不會感到愧疚。一切行為,只取決于那驅動他的“神韻”指向何方,如同水流只遵循重力的引導,火焰只追逐燃燒的本質。
天圓地方,本乎陰陽。陰陽既形,逆之則敗,順之則成。
高見在心中默念著那些神韻。
腳步踏在松軟潮濕的沙灘上,留下淺淺的足跡。元律如同最忠實的影子,踩著他的足跡前行,無聲無息。高見是“順”的,他順應了元律此刻存在的“道”,如同順著水流的方向劃船,自然省力,事半功倍。而那三條真龍,則是“逆”的,他們試圖以“己”之意志去對抗、去喚醒元律的“己”,如同逆水行舟,自然粉身碎骨。
夫天地不為萬物所有,萬物因天地而有之;陰陽不為萬物所生,萬物因陰陽而生之。
天地運行,何曾為萬物生靈的悲歡而改變?
陰陽流轉,又豈會因草木的榮枯而停歇?天地視萬物如同草扎的芻狗,平等而漠然;陰陽對待萬物,又何曾有過偏私與情意?
夫火之性,自炎,不為焦灼萬物而生其炎;水之性,自濡,不為漂蕩萬物而生其濡。水火者,一其性,而萬物遇之,自有差殊;陰陽者,一其性,而萬物遇之,自有榮枯,如是而已。
火的本性是燃燒,它燃燒并非為了灼傷萬物;水的本性是流動潤澤,它流動也并非為了沖毀堤岸。
水火有著它們固有的性質,萬物遭遇水火,有的被焚毀,有的被滋潤,這只是萬物自身的際遇不同罷了。陰陽也是如此,它們按固有的規律運行,萬物遭遇陰陽,有的欣欣向榮,有的凋零敗落,僅此而已。
高見一邊走,一邊側目看向身旁這尊強大的“自然現象”——元律。
他的眼神有些欣喜。
當初,李騶方李尚書……
“李尚書,”高見低聲自語,只有他自己能聽見,“你這六百萬金,可真是……一分錢都沒白花啊。”
高見嘴角勾起弧度。那位在神都太學位高權重、心思深沉的李尚書,為了支持他在幽明地攪動風云,可是大手筆地掏出了整整六百萬金!這筆天文數字的巨款,足以讓一個世家豪族傷筋動骨,卻被他李尚書眼睛都不眨地砸在了高見身上。
而現在,這六百萬金換來了什么?
換來了一尊唯命是從、指哪打哪、擁有地仙偉力的超級傀儡!
這筆買賣……簡直劃算得令人發指!李尚書若是知曉詳情,恐怕做夢都要笑醒。
高見臉上的笑容愈發明顯,那是一種混合著得意的大笑,這一趟,所有目的都完成了,甚至還接觸到了天外的消息,自己也突破了七境!
爽啊!
這樣一來,回到太學,那就沒有任何后顧之憂了呀!
神都陽京,那看似繁華莊嚴、實則暗流洶涌的權力漩渦中心。
有了元律這張底牌,那些魑魅魍魎,那些明槍暗箭,那些高高在上的袞袞諸公……他高見,終于可以挺直腰板,真正地去改變點什么了!
幾天后。
越州最大的港口,千帆林立。一艘通體由堅韌輕靈的“浮空木”打造、形制優雅、銘刻著復雜符文陣法的中型飛舟,正靜靜地泊在碼頭。
高見換上了一身干凈的青衫,負手立于飛舟的船頭甲板。海風吹拂,衣袂飄飄,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出塵之氣。
他身后半步,元律依舊是一身寬大黑袍,兜帽深掩,如同一個沉默寡言的護衛,又像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
飛舟緩緩升空,陣法的各種符文閃耀,抵消著重力,港口、碼頭、喧囂的人聲逐漸變小,最終化為下方模糊的色塊。視野豁然開朗,碧藍的天空如同巨大的穹頂,潔白的云朵在腳下緩緩飄過。
飛舟調整方向,巨大的主帆被無形的力量鼓滿,船體兩側的輔助法陣亮起柔和的光芒,推動著飛舟朝著內陸的方向,平穩而迅捷地破開云層,疾馳而去。
從越州的圓道出發,然后到直道,最后一路狂飆,就能抵達目標。
目標,神朝的心臟——神都,陽京!
高見憑欄而立,望著下方飛速掠過的山川河流、城鎮村莊。
陽光灑落,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邊,也照亮了他嘴角那一抹始終未曾褪去的、帶著掌控一切的自信笑意。
沒辦法啊,嘴巴合不攏啊,一想到就笑的停不下來。
飛舟劃過天際,留下一道長長的云痕,載著二人,向著那座匯聚了天下風云的都城,破空而去。
飛舟破開神都外圍氤氳的云氣,下方壯闊的景象逐漸清晰。
神都陽京并非坐落于大地之上,而是一座懸浮于九天云端的宏偉都市!
放眼望去,無數大小不一的浮空島嶼,如同被無形巨手精心排列的星辰,遵循著某種深奧的軌跡,懸浮于浩瀚蒼穹之中。
大的浮島如同陸地,其上殿宇樓閣連綿起伏,氣象萬千;小的則玲瓏別致,點綴其間。
此刻正值傍晚,夕陽的余暉將天際染成金紅,而神都的萬千燈火已然次第點亮,各色浮島散發出不同的光芒。
無數形態各異的飛舟,如同忙碌的流星,在縱橫交錯的浮島之間穿梭不息,拖曳出長長的光尾。
高見所乘的飛舟,平穩地滑入其中一條較為繁忙的港口,最終緩緩降落在其中一座燈火輝煌、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可聞的浮島邊緣。
這里是朱雀區,翼宿。
翼二十二星,天之樂府,主俳倡戲樂。
走下飛舟,踏上這座浮島的土地,高見立刻被一種喧囂而靡麗的氣息所包圍,空氣中飄蕩著脂粉的甜香、食物的香氣、以及各種樂器交織的旋律。
街道兩旁,樓閣林立,裝飾得極盡奢華。燈火通明,隨處可見盛裝打扮的優伶歌姬在臺上獻藝,臺下圍滿了喝彩的觀眾;精巧的戲臺上演繹著才子佳人或神怪傳奇;更有那倚欄招手的鶯鶯燕燕,巧笑倩兮,眼波流轉。這里便是神都的銷金窟、溫柔鄉,是讓人流連忘返的“樂府”之地。
飛舟在路上的時候,高見就已經和神都溝通過了,所以落到之后,第一時間就趕到了這里,鼠鼠也在這里等著。
“高見!”熟悉的尖銳聲音傳來,一只金絲熊赫然站在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