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腦被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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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在方家特意安排給貴客居住的“清漪苑”內,夏憂蠹正憑欄而立,目光淡漠地掃視著這座在幽州堪稱頂級的府邸。
在她眼中,方家的一切,其實可以算是神朝世家一個標準的、甚至有些刻板的模板。
仆從皆著統一制式青衣,行走間步履輕快,垂首低眉,規矩森嚴。灑掃庭除,侍奉晨食,各司其職,無有喧嘩。遇主家,必側身避讓,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茍,顯是經年訓導,刻入骨髓。馭下之術,算是有方。
子弟晨練于演武場,拳腳兵刃,呼喝有聲。觀其氣息,根基尚算扎實,尤以方乾、方駿等嫡系為最。府中靈氣雖非濃郁,亦有聚靈法陣運轉,滋養庭院草木,郁郁蔥蔥。家族修行之風盛行,氣象尚可。
如果荒疏了練功,那就可以說方家的敗落樣要出來了。
藏書閣有三層,雖未入內,然神識微感,內蘊書卷之氣非虛。庫房重地,禁制隱現。更有數道隱晦氣息藏于深處,當是族中宿老或供奉,境界約在六、七境間。
至于這棟大宅,也差不多,規制井然,院落重重,中軸對稱,主次分明。主宅以青金石筑基,金絲楠為梁,覆琉璃瓦,顯的堂皇富麗。亭臺樓閣,雕梁畫棟,移步換景,頗得園林三分意趣,然匠氣稍重,失之自然。
所以,在夏憂蠹這四天看來,方家循規蹈矩,門風整肅。財力、武力、規矩、底蘊,皆屬地方豪強,雖遠遜幽明地之萬一,然置于神朝世家譜系中,中中之選吧,模板之作。無甚新奇,亦無大過。
想著這些,夏憂蠹合上手中那本小冊。
冊子上墨跡未干,寫的就是她今日的見聞。
實際上,她本來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之所以開始記敘這些,其實只是由于高見那不容置疑的命令——
“將每日所見所聞,事無巨細,記錄在冊,晚間交予我。”
這命令讓她感到莫名的屈辱和抵觸。
她幽明地真傳弟子!如今卻像個蒙童般被要求記錄這些毫無意義的瑣碎日常?
然而,她無法反抗。高見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掙扎。
四日來,她只能是按照日常的觀察,書寫,然后在夜幕降臨時,將冊子沉默地放在高見房間的案幾上。
而高見呢?他這幾日過得簡直像個真正的“游學士子”。
在方家內部信步閑庭,看看花園,品品茶水,嘗嘗當地的點心。偶爾“偶遇”方家年輕子弟練功,還會“興致所至”地隨口指點幾句。
他指點的角度往往刁鉆而精準,雖只言片語,卻每每讓方家子弟如醍醐灌頂,對其愈發恭敬推崇。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這種被奉為上賓的悠閑氛圍里。
但夏憂蠹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這個男人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足以攪動風云的可怕力量和態度。
這個人,深不可測。
終于,在第四日夜晚,當夏憂蠹再次將記錄著“今日無甚大事,方駿鞭笞家仆致一人死,方乾處置撫恤,余者如常”的日記冊子放在高見面前時,她長久積壓的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煩躁沖破了冰冷的壁壘。
她第一次主動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絲壓抑的質問:“我每日所記,不過是些瑣碎重復的景象,方家內外,并無新奇之處。你……究竟想從中看出什么?”
她實在無法理解,困在這方寸之地,記錄這些無聊的日常,有何意義?
如果真的想要了解方家的情況,那應該是去方家外面的資源,看方家的賬目,去刺探那些核心情報才對。
光是在這里看日常生活,能看出什么東西來?
高見這邊呢,他正坐在在窗邊的軟榻上,就著周圍夜明珠的光,翻閱一本方家藏書閣借來的地方志。
聞言,他并未抬頭,只是翻過一頁書,淡淡地說道:“已經差不多了。”
夏憂蠹一怔:“什么差不多了?”
高見終于合上書卷,抬眸看向她。燭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冰冷光芒:“時候快到了,差不多要結束了,破綻已經收集的不差了。”
“破綻?”夏憂蠹蹙眉,完全不解,“方家規行矩步,門風嚴謹,何來破綻?”
高見搖了搖頭,手指在夏憂蠹的日記冊子上輕輕一點,仿佛在點醒一個懵懂之人:
“其一,馭下之失,根基動搖:”
“你這上面記了,方駿鞭笞家仆致死,方乾處置,撫恤其孤妹入府。”
“那家仆張二牛,父母早亡,唯余一妹。其人既無牽無掛,又無顯貴親朋。此等‘孤絕’之人,本是府中最不易生事、也最易被犧牲的底層。方駿因私憤遷怒將其虐殺,本來就已經彰顯出了方家馭下之術的破綻,此等行徑,傳于其他仆役耳中,會作何想?主家喜怒無常,看似馭下有術,但只不過是延續前人制度,而不知其解。“
“馭下是小事,反正也翻不了天,但是前人留了制度,祖輩有馭下的根底,到了這一輩卻只流于表面,可見其根基已經朽爛。”
“而且,再說件小事,將其小妹撫恤入府。然其態度輕慢,如棄敝履,讓一個十二歲孤女入府為婢,名為活路,實死路,此等恩典,非但不能安撫人心,反令其他仆役更感兔死狐悲,心寒齒冷!此等馭下,外嚴內弛,規矩森嚴的表象下,實際上是無度無能啊。”
“其二,資源之困,外強中干。”
“你記方家庫房禁制,藏書閣書卷氣。然這幾日我觀其子弟所用丹藥,多為‘培元丹’、‘淬骨散’等尋常貨色,偶見‘凝氣丸’已算珍品。其演武場的靈機濃度,僅夠維持日常修煉,遠不足以支撐天才突破瓶頸。”
“更顯眼者,是那‘移動行宮’!需以巨獸拖拽平臺,再行拼裝。此等做法,看似豪奢,實則暴露其無力豢養背負固定宮殿的巨獸!此非財力不濟,而是缺乏供養頂級靈獸的長期資源、頂級馭獸師及鎮壓獸性的絕對武力!此乃硬實力不足之明證!一個連出行儀仗都需‘組裝’的世家,其底蘊之虛浮,可見一斑。此其二漏!”
“其三,后繼之憂,內斗隱現。”
“方乾沉穩有余,銳氣不足,處處以‘大局’‘謹慎’自縛,遇事只知調和維穩,缺家主殺伐決斷之氣魄。方駿天賦尚可,然性情暴戾,心胸狹隘,因為夏憂蠹你,便遷怒殺人,毫無容人之量,更無大局之觀。此二人,一守成或可,開拓不足,一為將或可,為帥必亡!”
“且觀方駿對我之態度,隱有敵意妒火。此等心性,在家族面臨外壓之時,極易被挑動利用,成為內部撕裂的導火索。方乾欲以聯姻維系平衡,實乃飲鴆止渴,將家族命運系于姻親紐帶,何其脆弱!此其三漏!”
高見聲音平靜,卻字字如刀,將夏憂蠹日記中那些看似平常的記錄,剖析得鮮血淋漓!他最后總結,目光如冰: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我在這方家宅子里住了四日,看其仆役如履薄冰,觀其子弟虛火浮躁,察其資源捉襟見肘,窺其繼承人優劣懸殊……”
“都這么多線索了,我要是還看不穿這金玉其外的敗絮其中,看不透其外有強鄰覬覦、內有積怨沸騰、后繼乏人且暗藏裂痕的危局……那我估計就是個蠢人了。”
夏憂蠹僵在原地。
“蠢人”二字,毫無疑問是在說她。
愕然瞬間被一股強烈的羞惱取代。
蒼白的臉頰因這直白的貶低而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她想反駁,想質問,但張了張嘴,缺乏自己啞口無言!自己這四天的記錄,在他眼中,恐怕真的如同蠢人的囈語!
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和被看輕的憤怒在她胸中翻涌。但旋即,這股怒火又被一種更深沉的無力感和……某種詭異的“認命”所取代。
算了……
他就是這么厲害……
被他罵蠢……就罵了吧……
夏憂蠹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
她猛地低下頭,不再看高見,緊抿著蒼白的嘴唇,將所有的屈辱、不忿、困惑都咽了回去。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后退一步,如同受驚的貝殼般,將自己縮回了冰冷堅硬的外殼里,抱膝蜷坐在房間角落的陰影中,仿佛要與那陰影融為一體。
高見也沒有再理會她。他收回目光,望向窗外方家府邸那在暮色中更顯肅穆的輪廓,眼神深處,冰冷的殺意與算計如同寒星般悄然點亮。
方家……要滅了。
他得做做準備了。
他重新拿起那本地方志,正常開始看書。
七日后,幽州方氏,滅。
先是,七公子方駿,以嫡幼子之貴,驕縱日久,窺幽明地真傳弟子夏憂蠹姿容絕世,心生妄念。是夜,借酒遮面,率心腹家奴數人,強闖清漪苑,欲行不軌。
太學學子高見,適時現身。其神色淡漠,視方駿如螻蟻。方家宿老三人方震、方岳、方林,皆六境修為,聞警急至,見方駿受創,怒而出手,后不敵,方駿并諸惡仆皆仆地,筋骨開裂。
其勢頓起,如淵如獄,沛然莫御。庭院之內,靈光乍現即斂,三宿老法器崩碎,護身罡氣如紙破,頃刻間生機斷絕,斃命當場!其手段之酷烈,修為之深湛,震懾方家上下,莫敢仰視。方駿魂飛魄散,伏地哀嚎求饒。高見未取其命,只廢其修為,斷其經脈,使其淪為廢人,曰:“留爾殘軀,觀汝家覆滅。”此為方氏傾覆之肇始。
方家驟失頂尖戰力,內部惶惶,外患立至。
北地四柱之一,幽州劉氏,早對方家根基產業覬覦良久,苦無良機。今聞方家內亂,族老盡歿,獨木難支,劉家當即以雷霆之勢出手。
劉氏精銳盡出,名曰“護衛親眷,穩定局勢”。實則迅速接管方家庫藏重地、靈田礦脈、商鋪錢莊。方家數百年積累之底蘊——靈材寶藥、功法典籍、神兵利器、乃至維系聚靈陣運轉之核心陣盤——皆被劉家以“代管”、“清點”、“供奉新主”等名目,盡數封存運走。方家子弟稍有異動,即遭劉家供奉強力鎮壓,或逐或囚。
其借“守望相助”之名,更憑早年與方家旁支一女,方氏三房女,嫁劉氏旁系子,之姻親舊約,強行擁立此女所出之幼子,年方十四,名劉方繼,自幼養于劉家,為方氏新任家主。
短短數日,方家基業被劉家鯨吞蠶食殆盡,徒留空殼府邸與惶惶族人。所謂聯姻,實為鳩占鵲巢之毒餌;所謂外孫,不過劉家巧取豪奪之傀儡。
這一切,不過短短七天而已。
就好像背后有什么人,窺破了方家所有的破綻,然后一擊致命,將方家都玩弄于鼓掌,一座千年世家,就這么毀于一旦,名存實亡。
雖然方家還在,但所有底蘊,都已經被劉家吞并了。
與此同時——
劉府,萬象樓。
此樓取“包羅萬象”之意,乃劉家宴請最尊貴賓客之所。此刻樓內燈火輝煌,明珠映彩,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巨大的雕花紫檀木圓桌上,珍饈羅列,靈酒飄香。
劉家當代家主劉擎蒼高踞主位,其左右分坐著數位氣息深沉的長老,以及那位剛剛被扶上“方家”家主之位的少年劉方繼。
少年臉上帶著刻意維持的恭謹,眼神卻有些飄忽,顯然尚未適應這驟然而至的“尊榮”。
劉擎蒼滿面紅光,端起一只由整塊溫玉雕琢而成的酒杯,朗聲笑道:“高賢侄,這一杯,老夫代劉家,更要代我這外孫,敬公子!”
一時間,席間溢美之詞不絕于耳,感謝之語此起彼伏。劉家眾人笑容滿面,觥籌交錯,將高見奉若上賓,仿佛他真是為劉家立下不世功勛的盟友。劉方繼也在劉擎蒼的示意下,怯生生地起身,向高見敬了一杯酒。
然而,就在這看似賓主盡歡、一片和樂融融的盛宴之上,侍立在高見身后的夏憂蠹,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骨悄然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窩投下淡淡的陰影,遮擋住了眸中翻涌的驚濤駭浪。
因為……
這場景,這氣氛,這劉家眾人志得意滿、自以為掌控一切的笑容……何其熟悉!
簡直與七日之前,方家清漪苑中,方乾等人奉高見為上賓時的景象,如出一轍!
高見,作為此間“貴客”,被安排在劉擎蒼右首第一位,位置顯赫。夏憂蠹則如影隨形,侍立在他身后半步的陰影里,依舊是一身素凈的玄衣,面覆輕紗,只露出一雙清冷無波的眼眸。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絡。
“若非賢侄在方家仗義出手,懲戒那無法無天的方駿,更替方家清理了門戶……唉,那方家積弊已久,馭下無方,子弟不肖,竟敢冒犯幽明地高徒與太學俊彥,實乃自取滅亡!”
他話語一轉,將方家的覆滅輕描淡寫地歸咎于其自身的“積弊”和對高見的“冒犯”,仿佛劉家只是不得已而為之。
“高公子此舉,實乃為我北地除去一害,更是為繼兒掃清了繼承家業的障礙啊!”一位須發皆白的長老接口道,語氣充滿感激,“方家那些冥頑不靈的老朽,仗著幾分修為,竟敢對公子您出手,實在是死有余辜!公子雷霆手段,為我等省卻了天大麻煩。”
他口中的“麻煩”,顯然是指若由劉家親自動手鏟除那三位宿老和族長所需付出的代價。
另一位長老也舉杯附和:“正是!高公子深明大義,慧眼如炬,早早便看出方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若非公子洞若觀火,我等還不知要被其虛張聲勢蒙蔽多久。如今塵埃落定,方家產業得以由繼兒繼承,歸于正朔,也避免了幽州動蕩。此皆公子之功!劉家上下,銘感五內!”
高見端坐席間,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屬于游學士子的溫和淺笑。他并未因這些恭維而得意,也未因提及方家覆滅而動容,只是從容地舉杯回應,話語謙和得體:
“劉家主與諸位長老言重了,晚輩不過恰逢其會,路見不平罷了。方家之事,咎由自取,晚輩也只是順勢而為。能得見劉家主持大局,穩定幽州,使方家基業后繼有人,亦是幸事。些許微勞,不足掛齒。”
他的態度謙遜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與劉家只是不期而遇的合作者。
高見在方家做了什么?
他閑庭信步,品茶賞花,偶爾指點后輩,一派無害書生模樣。
他讓她記錄下那些“瑣碎日常”,然后從中抽絲剝繭,精準地找出了方家致命的破綻:馭下之失暴露根基腐朽,資源之困顯露外強中干,后繼之憂昭示內斗隱現。
接著,他輕描淡寫地,以方駿的愚蠢為導火索,親手點燃了毀滅方家的第一把火——格殺宿老,廢掉方駿,瞬間抽掉了方家支撐門面的頂梁柱和未來可能的變數。
然后,他便冷眼旁觀,甚至可以說……是引導著早已虎視眈眈的劉家,撲上來完成了最后的收割。
現在呢?
他來到了劉家。
他被奉為座上賓。
劉家人在真心實意地感謝他“幫忙”除掉了方家這個障礙,為他們鋪平了吞并的道路。
他依舊掛著那副溫和無害的笑容,謙遜地表示“不足掛齒”。
他是不是……又在觀察?
夏憂蠹只覺得眼前的珍饈美酒、華燈歌舞都蒙上了一層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虛影。
劉家人開懷的笑聲,在她聽來如同方家那些仆役臨死前的哀鳴;劉擎蒼志得意滿的紅光滿面,在她眼中像是方乾最后絕望的灰敗。
他在故技重施!
這個念頭如同冰錐,狠狠刺入夏憂蠹的腦海。
高見不是來接受感謝的,他是來……挑選下一個獵物的弱點。劉家,這位剛剛飽餐一頓、志得意滿的“獵人”,在他眼中,恐怕已經自動走入了下一個“方家”的位置。
夏憂蠹的手指在寬大的袖袍中微微蜷縮,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反胃,不是因為酒宴的奢靡,而是因為看穿了這完美表象下那冰冷、殘酷、循環往復的獵殺邏輯。
她看向高見那平靜無波的側臉,只覺得那溫和的笑容下,是無比濃厚的殺意——
盛宴還在繼續,歡聲笑語充斥樓閣。
唯有夏憂蠹,在這片虛假的暖意中,如墜冰窟,清晰地聽到了死神為劉家悄然敲響的、倒計時的鐘聲。
果不其然。
距方家傾覆僅十五日,新晉北地魁首、鯨吞方家底蘊而聲勢更隆的幽州劉氏,滅。
其覆滅之速,尤甚方家。動手者,乃北地四柱余下兩家——衛家與王家。
兩家雖素來互有齟齬,然面對劉家驟然膨脹的體量及方家遺留的龐大產業,肯定是會芒刺在背的。
所以,在高見的一些‘建議’下,趁著劉家根基未穩,內部因驟然暴富而暗生浮躁,外部強敵環伺的狀態下,他們抓住了這千載難逢之機。
不過,這件事情之后……高見的待遇就不一樣了。
此番卻無盛宴,更無“感謝”。
當高見攜夏憂蠹,再次如約“拜訪”衛、王兩家在幽州共同設立的臨時議事之所——一座戒備森嚴的堡壘時,迎接他們的,是冰冷緊閉的大門和無數道充滿警惕、忌憚乃至敵意的目光。
在那些堡壘高墻上,衛、王兩家的精銳護衛甲胄森然,弓弩上弦,靈氣引而不發,氣氛凝重如鐵。
“高公子請回!”一個洪亮而冰冷的聲音自堡壘內傳出,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幽州正值多事之秋,衛、王兩家事務繁雜,無暇待客!公子乃太學俊彥,此地非久留之地,還請速速離去,免生誤會!”
毫不意外的拒之門外!
衛、王兩家的掌權者絕非蠢人。
方家因高見“路見不平”而亡,劉家因高見“仗義出手”而盛極驟滅,這其中的關聯太過清晰,也太過詭異
。高見此人,如同帶著死亡氣息的幽靈,他出現在哪家,哪家便如被厄運標記。無人再信他的“恰逢其會”與“順勢而為”。
他來幽州,絕非巧合,更非游學!此人,是禍亂的源頭,是反復無常的毒蛇!兩家雖因利益暫時聯手滅了劉家,但對高見,卻達成了空前的一致:敬而遠之,絕不沾染!
他們甚至互相盟誓,定要精誠合作,共分巨利,絕不行背刺之事,以免重蹈方、劉覆轍。龐大的財富就在眼前,足以讓兩家更上一層樓,甚至超越昔日四柱格局。
只要他們穩住,不內訌……
只不過吧,財富如山海,人心似深淵。
劉、方兩家留下的資產實在太多了,多到足以腐蝕任何誓言,多到只需一點點火星,就能點燃早已埋藏在人性深處的貪婪與猜忌之火。
而這顆火星,正是夏憂蠹親手點燃。
在高見的“安排”下,夏憂蠹幽明地真傳的身份,可以輕松結交各路人馬,這是她天然的護身符,沒人會輕易懷疑她與“太學學子”高見有如此深層次的勾結,更沒人想到她會成為高見的狗。
她的任務很簡單,其實就是在宴會的時候,不注意的,不小心的,悄然揭開衛、王兩家一些不欲人知的“小秘密”。
誰家沒有秘密呢?
衛家家主那位最受寵的幼子,三年前突破失敗,暗中恢復的丑聞,被王家一位“義憤填膺”的低階管事“酒后失言”泄露,導致其繼承權喪失。
王家暗中克扣本應上繳給州府、用以修繕邊境防御法陣的巨額靈材,其賬目副本“意外”地出現在衛家一位負責監察的長老案頭。
衛家一位實權長老的書信,被“粗心的侍女”遺落在王家議事廳外的回廊。
更有甚者,一份偽造得極其逼真、顯示王家欲在瓜分完成后,聯合外部勢力對衛家核心產業進行突襲的“密議”殘卷,“恰好”被衛家的暗探截獲……
這些“秘密”,單獨看來或許只是癬疥之疾,家族丑聞,但在剛剛經歷血腥吞并、彼此神經緊繃、腳下踩著金山銀山的衛、王兩家之間,這些被“意外”揭露的“小九九”,瞬間被解讀成了最惡毒的陰謀信號!
“他們果然想動手!”
“我就知道他們靠不住!分贓不均就想黑吃黑!”
“連這種事都挖出來,分明是在為動手找借口,打擊我方士氣!”
“那份襲擊計劃……時間地點如此具體,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一句句話語出現在密室之中。
猜忌如同瘟疫般在兩家的高層和核心戰力中瘋狂蔓延。
每一次“秘密”的曝光,都像在緊繃的弦上狠狠割了一刀。雙方都堅信對方包藏禍心,意圖獨吞。財富帶來的不是滿足,而是無窮的焦慮和被害妄想。信任的基石在“證據”面前轟然崩塌。
最后的導火索,是兩方在交割一處富饒靈礦時,因“勘界誤差”爆發的小規模沖突。
這本可調停,但積累的猜疑已如火山。沖突迅速升級,從口角到械斗,再到雙方供奉、長老的介入……一方認定這是對方蓄謀已久的挑釁和總攻信號,另一方則視為對方撕毀盟約、意圖吞并的實證!
曾經歃血為盟的盟友,在龐大的利益和精心播撒的猜忌種子催化下,悍然拔刀相向!北地最后的兩個巨擘,在剛剛被劉家鮮血浸染的土地上,再次掀起了慘烈的內戰!其激烈程度,遠超對付劉家之時。
高見與夏憂蠹早已離開,立于幽州無人的一處山丘,遙望著遠處爆發的靈光與轟鳴。
夏憂蠹的臉色在遠處法術爆裂的光芒映照下,顯得有些蒼白。
她完成了任務,卻也在內心深處充滿了荒謬與寒意。她看著高見平靜的側臉,一個巨大的疑問如同毒蛇般噬咬著她的心:
高見,他憑什么如此篤定?
衛、王兩家已然識破他的危險性,對他嚴防死守。
她的身份雖然好用,但并非無懈可擊。
只要她此刻,向衛家或王家,甚至向任何一家北地殘存的勢力,輕松暗示一下,傳回一道訊息,揭露高見的真實目的和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那么,高見立刻就會從暗處的棋手,變成整個北地世家集團乃至可能引來幽明地內部某些勢力的眾矢之的!他將面臨無休止的追殺和圍攻!他的計劃頃刻間就會崩盤!
而且,如果他死了……
老祖,自然不會再在意他了,自己說不定就可以脫身了。
他難道不怕嗎?他難道就不擔心她夏憂蠹在某個瞬間,因恐懼、憎恨或僅僅是一絲動搖,就將他徹底出賣?
然而,高見只是負手而立,山風吹動他素色的衣袍,獵獵作響。
他望著遠處世家傾軋的烽火,眼神深邃如古井,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看一幕與己無關的戲劇。那份從容,那份掌控一切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無聊。
夏憂蠹的疑問幾乎要脫口而出,但看著他那副老神在在、仿佛萬事萬物皆在指掌之間的模樣,她又硬生生地將話咽了回去。一股更深的無力感和被徹底看穿的悚然攫住了她。
是啊……他怎么會怕?
他既然敢用她,敢把如此致命的環節交給她,敢在她面前毫不掩飾他的謀劃……那就意味著,他早已有了絕對的把握,認定她夏憂蠹,不敢,也不能背叛!
他做了什么?
是在幽明地那段時間的試探中埋下了她無法察覺的體內禁制?
是和老祖暗中合謀,對她做下什么術法?
是利用了她某種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弱點?
或者……他早已布下了她無法想象的、足以在她背叛瞬間將她或消息源頭徹底抹殺的暗手?
夏憂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這個男人面前,她所有的念頭,所有的掙扎,似乎都顯得如此透明。
所以她最后沒有做那些事情。
此時此刻,高見終于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夏憂蠹蒼白的臉上,一句話也沒說。
不過夏憂蠹繃不住了,她主動開口說道:“公子真是厲害……人性之惡,如薪火自燃,我們只需添一陣風足矣。”
“人性嗎?”高見反問,但并沒有什么質問的意思,好像就是閑聊。
“不是人性嗎?”夏憂蠹不解。
“人性是什么呢?”高見又問。
夏憂蠹有答案,可她聽見高見說這個,卻又不敢說出自己的答案了。
她每次在高見面前都錯的離譜,因此不敢再說。
而高見笑笑:“正好,那我就和你說說。”
(盟主的,可算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