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演示了不同的黃泉。
夏憂蠹看得心神搖曳,盡管惶恐,盡管害怕,卻無法移開雙眼。
高見并非在施展法術,實際上,武者也并不能太輕松的施展術法,高見是在演法,是在“勾勒”不同層面、不同視角下的黃泉。
他將滄州古戰場看見的黃泉、幽明地那濁浪滾滾的黃泉、天人眾俯瞰的黃泉循環、玄化通門大道歌記載的黃泉都結合在一起,如同拼湊一幅巨大拼圖的碎片,試圖側寫出一個更加完整、更加深邃的“黃泉”全貌!
夏憂蠹的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放大,死死鎖定在那一點微光上。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蘊含的那一絲與她功法同源的、“引動”與“鋪墊”的韻味!粗糙,卻本質!他……他真的做到了!僅憑那些散碎的感悟和自己的幾個關鍵詞,就觸碰到了她師門傳承的核心邊緣!
她幾乎忘記了呼吸,全身心都投入到那一點雛形功法的觀察中,試圖理解它下一步的演化,仿佛在見證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卻又截然不同的事物的誕生。
然而,就在她心神沉浸、期待著這雛形展現出更多可能性的剎那——
高見猛地一收手!
“噗”的一聲輕響,如同水泡破裂。
那一點凝聚了夏憂蠹全部心神、蘊含著無限可能的、剛剛萌芽的功法之意,瞬間潰散,化作點點無形的流光,徹底消失在昏暗的石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高見臉上的專注和深邃也隨之褪去,恢復了那副帶著點溫和笑意的模樣,甚至還略顯“遺憾”地攤了攤手,語氣輕松得仿佛剛剛只是在泡茶時失手打翻了一盞:
“獻丑了,我只能推演到這個地步,勉強有了點影子。接下來的關竅,實在是云遮霧繞,搞不明白了。”
獻丑了?
只推演到這個地步?
勉強有了點影子?
搞不明白了?!
夏憂蠹:“……”
她感覺自己的臉像是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驚駭、所有的震撼、所有的探究欲,都被這輕飄飄的幾句話砸得粉碎!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荒謬、憋悶、恐懼和強烈被愚弄感的怒火,猛地從心底竄起,直沖頭頂!她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
看著高見那依舊平靜、甚至還帶著點“無辜”和“歉意”的笑容,夏憂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她渾身發冷。
真輕巧啊。
輕巧地摧毀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線。
輕巧地展示了什么叫真正的“怪物”。
“所以,我明白了,你的打算……”夏憂蠹嘆了口氣。
“明白了什么?我現在不過是自保而已,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讓老祖舍不得殺我啊。”高見笑笑。
“你成功了。”夏憂蠹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老祖剛剛在我腦子里說話了,讓我邀請你……前往他的洞府一敘。”
“啊,那真是……榮幸之至。”高見起身。
成了。
命保住了。
接下來……該圖謀別的了。
不過要圖謀什么肯定不能說,畢竟……有秘密的人首先要保守自己有秘密這個秘密。
“走吧,夏姑娘。”高見做了個請的手勢,神色恢復了慣常的平靜,仿佛只是受邀去赴一場尋常的茶會。
夏憂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轉身引路。她并未走向慣常的路徑,而是帶著高見,從一條小路繞行,徑直來到了黃泉翻涌的岸邊。
高見這時候才發現……
原來自己住的石屋,下面的寒潭之中,有一條小徑,直達黃泉。
嘖嘖嘖,幽明地安排自己住在這里,也是有東西的啊。
還好自己在暗室之中獨居,依然謹守自身,沒有露出破綻。
面對那吞噬生機的渾濁濁浪,夏憂蠹雙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周身泛起一層柔和卻堅韌的幽光,如同一個透明的氣泡將她包裹。
這是幽明地核心弟子才能掌握的護體法訣,用以抵御黃泉之水的沖刷。她回頭看向高見,示意他靠近,準備以自身護體光罩帶他一同進入。
然而,高見卻對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在夏憂蠹驚愕的目光注視下,他一步邁出,竟毫無防護地、徑直踏入了那翻滾的灰白濁浪之中!
“你……!”夏憂蠹驚呼出聲,以為他瘋了。
但預想中魂魄被侵蝕、肉身被消融的景象并未發生。
高見的身影沒入黃泉,如同游魚入水,自然無比。那能輕易消融尋常修士魂魄的死寂之水,沖刷在他身上,卻仿佛只是尋常的激流,未能撼動他分毫。
夏憂蠹目瞪口呆,連忙驅動護體光罩跟上。
一入黃泉,景象驟變!
外界的光線被徹底隔絕,四周是無盡的灰白與粘稠的沉重。但這并非純粹的黑暗或死寂。在這浩瀚的黃泉水中,漂浮著、沉浮著、流淌著……無數光怪陸離的碎片!
那是記憶的碎片,是情感的殘渣,是紅塵萬象在生命終結后被黃泉沖刷、剝離、裹挾的遺存!
夏憂蠹的護體光罩如同一個移動的燈塔,照亮了周遭一小片水域。她看到:
一個稚童手中緊握的、沾滿泥土的糖人,伴隨著無憂無慮的笑聲碎片。
一對戀人訣別時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緊緊相擁的剪影。
金戈鐵馬的戰場,士兵倒下前眼中最后的眷戀與絕望。
母親在油燈下縫補衣裳的溫柔側臉。
老者臨終前,望著窗外落葉的平靜嘆息……
有富麗堂皇的宮殿虛影,有茅草屋舍的炊煙,有市井喧囂的叫賣,有深山古寺的晨鐘……
浮生萬象,紅塵滾滾!無數人的一生,最深刻的記憶,最濃烈的情感,如同破碎的萬花筒,在這黃泉濁流中沉浮、碰撞、上演。它們散發著微弱的光芒,如同水中的星辰,構成了一幅宏大、瑰麗卻又無比悲涼的——“三生”之畫。
然而,這瑰麗與悲涼,卻伴隨著永恒的消逝。
黃泉之水永不停歇地奔流、沖刷。
每分每秒,都有無數的記憶碎片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啵”的一聲輕響,徹底湮滅,化作一縷青煙,融入無邊的濁浪之中,再無痕跡。
一個母親視為珍寶的孩子的第一聲啼哭……
一個戰士用生命守護的信念……
一個凡人窮盡一生追求卻未能實現的夢想……
那些對某個人、某些人來說重逾生命、視若珍寶的記憶與情感,在這浩瀚的黃泉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脆弱得不堪一擊,最終都化為虛無的泡沫。
高見與夏憂蠹,是這宏大消逝之河的見證,二人穿行在無數生滅的記憶之間,仿佛是在一條由無數人生碎片鋪就的、通往終點的長河。
“我……我都沒傳你法訣……”夏憂蠹的聲音在幽光護罩中響起,看著前方如履平地般在黃泉中穿行的高見,“你就能自由進入黃泉了?沒有法訣護體,進入黃泉核心區域,魂魄會被直接沖刷至死,下場就和這些……”她指了指旁邊一個正在無聲破滅的、映照著一對新人拜堂畫面的泡沫,“……一樣!”
沒有法訣護體,進入黃泉可是會被沖刷至死的,下場就和那些泡沫一樣,消散在黃泉的洪流之中。
高聞聽罷,只是側過頭,對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并未言語解釋。
他當然不會說。
在滄州古戰場那連天血雨、怨氣沖霄的絕地深處,他早已在銹刀的刀鋒下下,第一次浸入了混亂的“黃泉支流”。
那時,他才是真正第一次接觸黃泉,在生死邊緣掙扎,摸索并尋找出了對抗侵蝕、保持本心的法門,那一次的經歷,遠比今日兇險百倍。如今這幽明地黃泉,雖更宏大精純,對他而言,卻已是輕車熟路。
一路無話,唯有記憶泡沫生滅的微光和無聲的湮滅相伴。順著黃泉奔涌的方向,他們向著那最深、最沉、死寂與威壓最濃的源頭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粘稠的濁流似乎變得“平靜”了一些,并非真正的平靜,而是所有的奔涌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約束、馴服。
一座洞府,在渾濁的“水”中逐漸顯現。洞府開鑿在黃泉的河床之上,看似平平無奇。
洞府大門無聲洞開,里面是比黃泉之水更加深邃的黑暗。
夏憂蠹在門外停下,神情肅穆,對著洞府躬身行禮,然后對高見低聲說道:“老祖在里面等你。”
高見點了點頭,神色平靜依舊,沒有絲毫猶豫,一步邁出,踏入了那無邊的黑暗之中。
來到里面,他終于看到了那一席黑袍。
那身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清瘦,籠罩在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黑袍之中。
面容模糊不清,仿佛籠罩在一層不斷流動的黑色霧氣之后。唯有一雙眼睛清晰可見——那是兩團跳動的、幽藍色的火焰。
幽明地十二境巨擘——那位高見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老祖,就在眼前。
高見停下腳步,隔著空曠的距離,對著黑袍的方向,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禮:
“太學高見,見過老祖。”
“你贏了,現在我不敢殺你,真有你的。”黑袍人這個時候,語氣輕松的說道,同時扯下了自己的黑袍,露出了下面的真容。
該說不說的……
幽明地的人,長的都挺帥的。
袍子下面的并非是什么威嚴老者什么的,而是一個年輕小伙。
看著和高見其實差不多年齡,而且身材健碩,卻并不顯得壯實,相反十分纖細,虎背蜂腰,乍一瞧極有力量感和美感,像是獵豹一樣,
至于臉貌更是沒得挑,星眉劍目,五官近乎完美,只是表情顯得極有侵略性。
“你可以叫我元律。”他如此說道。
高見則開口說道:“那個……元律前輩,有件事我想說很久了,幽明地……不收丑鬼是嗎?從我進來到現在,除了修行出了岔子的,我幾乎沒看見任何長得丑的人,血海君,黃長老,夏憂蠹,還有那個吳峰,以及我打的那些真傳,幾乎每個人,都那么漂亮,我想這肯定不是巧合吧?”
元律則笑道:“美丑本是天定,貴賤觀乎八字,性情應乎五行。善、惡、仁、義、禮、智、信,心之所主;喜、怒、哀、樂、愛、惡、欲,性之所生。”
“人之相貌,先觀骨格,次看五行;量三停之長短,察面部之盈虧,觀眉目之清秀,看神氣之榮枯,取手足之厚薄,觀須發之疏濁;量身材之長短,取五官之有成,看六府之有就,取五岳之歸朝,看倉庫之豐滿,觀陰陽之盛衰,看威儀之有無,辨形容之敦厚,觀氣色之喜滯,看體膚之細膩,就能察覺到這個人的福報之厚薄。”
“相貌稀奇,儀容秀麗,自然天也要多可憐幾分,氣運要厚幾分。”
“生得福薄,無緣受享榮華,只好受些清淡,你在外界應該也看得出來,長相美麗之人,多半命就要好些,哪怕出身不好,也更容易富貴,全是因為如此。”
“同理,有些人,生有異象,也會有特征,昔日先賢,龍顏,戴午,駢齒,眉八采,目重瞳,耳三漏,臂再肘,四乳,望陽,背僂,馬口,反羽,洼面,月角,日準,河目,海口,牛唇,昌顏,均賾,輔喉、龍形,龜脊,虎掌,駢脅,參膺,圩項,山臍,林胔,翼臂、窐頭,隆鼻,阜脥,堤眉,地足,谷竅,雷聲,澤腹,面如蒙倛,兩目方相也,手垂過膝,眉有十二彩,目有二十四理,立如鳳峙,坐如龍蹲,手握天文,足履度字,都各自顯現出不同來。”
“有些勇士,死后剖腹視之,膽如斗大,有的天生猿臂,善射弓箭,佛長一丈六尺以為神,人稱丈六金身,先古圣王長九尺九寸,幾乎一丈,故曰‘丈夫’,皆是如此。”
“幽明地深諳于此道,旁人只覺得我們是驅鬼役魂,做些收割怨念的勾當,稍有見識的,會覺得我們擅長勾連四海,氣海,血海,髓海,水谷之海,將人身修煉到極致。”
“但實際上,都是錯的,幽明地擅長的東西,比這些還要厲害。”
“高先生,你知道是什么嗎?”元律看向高見,如此問道。
(感謝沒有吼的盟主,理論上來說該加更的,但是被昨天的加更掏空了,先欠著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