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國夫人姜玉鴛看著被自己持弓射殺的鄭廣,怒氣未休。
“去找趙榞,到鄭豐寧府上見我!”虞國夫人吩咐身邊侍女一聲后,便又直接命人帶著鄭廣的尸首,去城中另外一地。
那里是鄭氏一族族老鄭豐寧的居所。
鄭豐寧原本一直在鄭氏一族祖地隱居安養,乃是去年才來東都,作為長輩,收拾鄭彬造成的爛攤子。
此事折騰了半年有余,到今年夏天方才稍微緩和。
鄭肅已經返回鄭氏祖地,當前還留在東都的鄭氏中人除了鄭豐寧以外,就只有鄭廣等寥寥數人。
鄭豐寧剛睡幾天安穩覺,這就又突然被人打上門來。
來的人修為實力不高不低,五品武魁,遠遠比不得當初殺上鄭彬莊園的河南尹趙榞。
但身份不可輕忽,乃是當朝皇后的親姐姐。
看見對方帶回姜泉、鄭廣的尸身,鄭豐寧剛一開始只是暗自皺眉。
但等他看清楚姜泉身上燒焦不見流血的刀傷,頓時心里咯噔一聲響。
“虞國夫人駕臨,老朽有失遠迎。”鄭豐寧強行鎮定心神:“可有捉住兇徒?”
虞國夫人冷笑:“兇徒全都在這里了,殺我侄兒阿泉的是你侄兒鄭廣,殺鄭廣的則是我,我已經報官了,咱們等河南趙令君來了后,就把我下大獄吧。”
最壞的預想應驗,鄭豐寧反而冷靜下來,連連搖頭:“虞國夫人說哪里話?這當中想必存在誤會,姜家賢侄身上刀傷乍一看,確實容易引起誤解,但當今之世以刀氣化作火焰的刀法,并不單只我鄭氏家傳的王霸之辯。”
虞國夫人此刻同樣不見焦躁,來時路上她又仔細檢查鄭廣、姜泉尸身,發現更多細節,此刻面上冷笑不減:
“鄭老是在教訓我頭發長見識短了?我雖然見識確實不廣,但也知道這世上除了鄭氏的王霸之辯外,還有別的刀法,武魁施展開來,也能引動烈火,比方說,許氏的天火刀?”
聽虞國夫人突然拐到許氏身上,鄭豐寧心里又打了個突。
這老者剛開始有些茫然。
但等他看到虞國夫人姜玉鴛手里把玩的一張玄黑方相面具,以及鄭廣身上的黑衣時,鄭豐寧頓時想起一件事。
早先,許氏一族曾經有嫡女許媛,神秘被殺。
動手的人,便是一個面帶玄黑方相面具,全身黑衣的男子。
傳聞中男子身量頗高,至少比鄭廣要高。
但因為朔方那邊也有裝扮相似的人強勢斬殺宗師層次的大妖,于是后來知情者更多懷疑,那是衣著打扮相似的幾個人或者說一伙人。
可是這樣一來,到了鄭廣這邊,局面可就完全說不清楚了。
見鄭豐寧似是明白過來,不等對方開口,虞國夫人便搶先繼續說道:
“就像當初許氏女被殺的時候一樣,我姜家的阿泉,也是眾目睽睽之下被人刺殺。
這玄黑方相面具,就隱約有阻斷高手卜算推演的功效,若非我立刻追趕上來射殺兇徒,事后怕是找都沒地方找,又是一樁無頭案。”
二人說話間,河南尹趙榞也來到鄭豐寧府上。
聽了事情始末,他面無異色:“鄭兄,此事恐怕還需仔細查查。”
他與鄭彬個人有仇,同整個鄭氏并無私人恩怨,以其實力和出身背景也不怕鄭氏記恨。
相反,鄭彬之事令鄭氏忙不迭整體同這個嫡系子弟切割。
不過趙榞在涉及其他鄭氏子弟的事情上,充其量也就是個不偏不倚,碰上友人說情可能通融一二,但也是可通可不通。
現在另一邊要找鄭氏麻煩的人是姜氏,趙榞就更沒興趣從中摻和。
“趙令君,虞國夫人,二位明鑒,我鄭氏同姜氏之間,實無任何沖突可言。”鄭豐寧言道。
“許氏同鄭氏,應該也沒有多大恩怨吧?早先不還是死了嫡女。”
虞國夫人姜玉鴛冷冷說道:“鄭氏真是藏龍臥虎啊,除了六道堂中人,這還有其他子弟參與另一個更神秘的隱秘結社?
這個秘密結社先在朔方幫過謝氏的忙,很可能同謝氏余孽息息相關啊。”
鄭豐寧面色微變:“或有人栽贓陷害!”
虞國夫人針鋒相對:“所以這要好好查一查啊,不過鄭廣殺阿泉,證據確鑿,官司就算打到御前,我為阿泉報仇也是天公地道!”
鄭豐寧心中縱使不甘,這時而言只能說道:“這些事,老朽皆不知情,鄭氏子弟眾多,但大都是心懷社稷忠于陛下的,鄭彬、鄭一山……還有鄭廣,私人如何行事,老朽等長輩也無法盡數知曉。”
虞國夫人:“這種事,誰說的準呢?”
鄭豐寧還待再說什么,河南尹趙榞這時言道:“相關事,確實需要查清楚,如果這是鄭廣個人所為,鄭兄自不必擔憂,如果是有人栽贓嫁禍,那就更要查清楚,還鄭氏以清白,鄭兄,請吧。”
鄭豐寧仰天長嘆,終究是沒有當場拒捕突圍。
去年是他從祖地來東都撈鄭肅等人,今年輪到他被人撈了。
國相姜志邦的四弟姜振國,聞訊專門從關中趕來河洛。
“四哥,大哥那邊怎么說?”虞國夫人姜玉鴛問道。
姜振國徐徐搖頭:“割肉放血可以,連根拔起不行。”
姜玉鴛微微沉默。
這不是自家大哥的作風。
如此態度,恐怕是關系到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姜振國問道:“你這邊的情況呢?”
姜玉鴛答道:“有嫌疑的幾個人,都被盯著,看上去不像是他們。
至于卜算推演的結果,一片模糊,現在明面上來講這個兇手必須是鄭廣。”
如果鄭廣沒殺姜泉,那反過來的問題就是她確確實實射死鄭廣。
姜玉鴛身旁有年輕姜氏子弟忽然開口:“姑母,會不會是那個林成煊?他畢竟是宗師,沒那么容易盯住,而且咱們剛要去找他,阿泉就被殺了……”
姜玉鴛轉頭,用一種很奇異的目光打量對方,半晌后開口問道:“你告訴的他,我們要去找他?”
那姜氏子弟愕然:“侄兒怎么會……”
姜玉鴛:“我們昨晚才剛剛說定去找他,只是三、兩人之間說嘴幾句,我沒宣揚,阿泉死了,不是你告訴他,他怎么知道?”
那姜氏子弟連忙搖頭:“姑母明鑒,絕無此事!”
“林成煊不是沒有嫌疑,但不是你考慮的那種原因。”姜玉鴛言道:“不知道我們要去找他,謝氏余黨也可能動手。”
姜振國若有所思:“我現在倒覺得,未必是謝氏余黨,已死的人,有幾個愿意為他們招魂?更值得提防的是活人渾水摸魚,借機生事……”
姜玉鴛奇道:“四哥的意思,根本就是鄭廣?你說我沒殺錯人,我很高興,可是鄭廣和阿泉此前素未謀面,專門出手暗殺他,說不通。”
姜振國:“不錯,所以不是鄭廣個人,而這次鄭氏的事情,鄭氏本身如何也無所謂,其他幾家的反應,很值得玩味啊!”
因為事情涉及當初許媛之死,許氏一族聞訊,立刻趕來關注。
不過,作為許氏一族在東都的代表,東都學宮國子學博士許書明的態度非常曖昧。
對于鄭廣,他非常憤怒和痛恨,但對于進一步擴大到鄭氏一族本身,態度則非常克制。
甚至可以說,他排斥將事態擴大到整個鄭氏一族。
曹氏在東都的代表曹稟清,基本也表達了相同的態度。
余下鄧氏、陳氏、蔡氏,大同小異。
作為趙氏代表的河南尹趙榞,態度中立,沒有相助許氏,但也沒有落井下石的意思。
余下魏氏、燕氏、韓氏、齊氏、越氏、吳氏、楚氏、宋氏等大小世家,亦表現出相同的姿態。
“這些門戶,還是看不起咱們姜氏,看不起皇后娘娘啊,他們都想干什么?他們這是連陛下都看不起,想要替陛下清理宮闈啊!”虞國夫人姜玉鴛措辭憤慨,但神情和語氣都較為平靜。
姜振國冷笑:“一貫如此。”
河洛名門望族彼此之間,同樣常有爭執甚至摩擦,大多數時候都不是共進共退宛若一體。
要不然,此前拓跋鋒、常杰殺了鄭氏子弟,不會只是鄭氏一族單獨展開通緝追殺,而其他幾大家都只是嘴上聲援一番實際行動上冷眼旁觀。
直到拓跋鋒跟隱武帝、槍王扯上關系后,其他幾大世家才多加了些關心。
此次連死了嫡女的許氏,都不主張大肆牽連鄭氏,原因并非他們跟鄭氏聯姻沾親帶故又或者關系多么好,而是因為……
對面是姜家。
姜家近些年氣焰已經極為囂張,令眾多累世名門側目。
先前姜志邦取代燕文楨為相時,乃是巔峰。
這次同燕氏來往密切,同姜志邦又有私人恩怨的謝氏倒臺,更令四方震動。
眼下再觸及河洛名門鄭氏,終于開始引發反彈。
與其說是鄭氏人緣多好,倒不如說是此前種種事端引發的后續反應。
“謝巒都被我們搞倒,何況鄭氏?”隨姜振國一同來東都的年輕子弟肆無忌憚開口。
姑母姜玉鴛同叔父姜振國靜靜掃了那年輕人一眼。
“瞎說什么呢?”姜玉鴛淡淡斥責道:“秦太、謝巒謀逆,背叛陛下,不管我們還是別的什么人,都是為陛下分憂,為大乾除逆平叛。”
那姜氏子弟訕訕然:“姑母教訓的對,是侄兒方才聽說他們膽敢蔑視陛下和皇后娘娘,因而心生憤慨。”
“正因為先前西北外患內亂一起席卷,朝廷平叛之余還要注意西南的動向,所以陛下不希望中原內地再亂起來,我們當體會陛下慈心仁意,為陛下分憂,而不是添亂。”姜玉鴛言道。
她眸子里寒光閃爍:“稍微緩一緩的,算賬,要一個一個來,急不得。
不過就算是眼前,這一關也不能讓鄭氏輕易過去。”
姜振國言道:“不錯,所以你這次干得漂亮,當場拿下鄭廣沒讓他走脫,可以敲山震虎,讓他們接下來不敢再肆意妄為,就是可惜了阿泉。”
姜玉鴛:“當然要給阿泉討回本。”
頓了頓之后,她又說道:“謝氏余黨那邊,也不能就此放過,萬一呢?”
姜振國:“謝巒、謝華年,包括謝初然那小娘在內謝氏其他嫡親都已經被了斷,只剩下一個謝今朝,他是重中之重,關鍵是要把他找出來。
不妨就趁這次阿泉的事情,我們專心找鄭氏算賬,林成煊、徐永生、鹿婷那些人,明面上稍微放松些,看能不能用他們釣出謝今朝。”
姜玉鴛徐徐頷首。
由著鄭廣被虞國夫人姜玉鴛射死,徐永生沒有留下來觀察后續,徑自第一時間返回自己居住的永寧坊。
實力上的誤判,使得盯他梢的人完全不夠格,對他的離開一無所知。
徐永生悄然離開,悄然回來,安心繼續躺倒。
晚些時候,他耳中甚至能聽見外圍那些監視者起了小小騷動,想必是為姜泉、鄭廣之事驚動。
徐永生置若罔聞,安然入睡,一覺到天明,第二天起來,如常生活和修行。
隨著時間推移,他腦海中神兵圖的指引,再次發生變化。
東南方的李二郎相關圖譜,失去感應。
反倒是西北方向,重新出現指引提示。
先前被人帶去西域的那副李二郎圖譜,終于又被重新帶回來了,與徐永生之間距離,重新變得更近。
徐永生再觀察幾天后發現,彼此距離還在縮短。
自西域返回后,這幅李二郎圖譜在不斷靠近大乾中原內地。
見狀,徐永生更不操心了,只安心等對方徹底停下來,確定最終方位。
周圍監視的暗樁,隨著時間推移,只會越來越懈怠,越來越無力。
學宮里,林成煊辭官歸家,四門學博士之位出缺。
最終學宮司業羅毅力排眾議,奔走請旨。
這個位置,最終由四門學助教王闡補上。
王闡同林成煊的關系人盡皆知,同謝今朝、謝初然兄妹有過來往,同樣不是秘密。
西北、朔方事變之際,他也不在東都。
但問題是,他當時在江南。
既然朝廷已經明確不進一步擴大牽連的宗旨,王闡處境自然沒有大礙。
準確來說,明面上也挑不出林成煊任何問題,在他主動請辭,又有學宮祭酒江南云和東都學宮司業羅毅一同做保舉薦的情況下,王闡最終成功繼任東都學宮四門學博士之位,成為當前東都學宮這邊最年輕的博士。
“只是如此一來,我也需要小心,不好做些什么了。”王闡輕嘆:“否則連同江祭酒和羅司業都一起牽累。”
徐永生:“博士能延續林先生在四門學的學風,已經是當下最好不過的結果。”
王闡看著徐永生,主動向他拱手:“共勉。”
徐永生鄭重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