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間來到八月,薛淮終于將興化縣的事情理出一個大概的章程。
即便他前世有著比較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這些天仍舊累得不輕,蓋因羅通等人一心只想著撈油水,本縣公務看似整潔實則亂七八糟,如今他們又因為煽動民變被薛淮停職待罪,整座縣衙只剩下小貓兩三只,全靠薛淮的部屬維持正常運轉。
好在譚明光的回復及時送來,隨行還有十余位能吏,他告知薛淮此事已經上報布政司,暫時將羅通一干人等帶回府城受審,興化縣的公務則由薛淮臨機決斷。
八月初二,縣衙內堂。
王貴和孔禮畢恭畢敬地坐在下首,如今前者是府衙經歷司正八品經歷,后者是戶房典吏,雖然依舊是官場上不起眼的小人物,但在揚州地界已然有了不俗的身份。
二人清楚這是薛淮帶給他們的機遇,從江都縣、儀真縣再到如今的興化縣,他們跟在薛淮身邊,親眼見證他如何干脆利落地解決那些困難,心中的天平早已不知不覺間發生偏移。
“府尊在信中說,他已提請布政司安排本縣官吏,然后再交吏部復核,雖說這不太符合條例,但非常之時得用非常之法,想來京城的大人們可以理解。”
薛淮看著二人,平和地說道:“接下來本縣的重中之重便是治理內澇,你們這些天應該對整個章程比較熟悉吧?”
二人連忙點頭應下。
興化縣的內澇根源在于地勢低洼且沒有排水渠,北邊淮河水系的水流倒灌境內形成內澇,短期內想要根治絕無可能,這不是薛淮靈機一動或者參考前世經驗就能解決的問題,當下只能以加固堤壩、開挖通水渠等水磨功夫降低內澇的危害。
“府尊讓我臨機決斷,而我無法長期逗留此地,所以我將興化縣各項事務的整治章程寫了下來,王經歷。”
薛淮拿起案上的一本冊子,朝王貴遞了過去。
王貴心中一震,迅速起身接過。
薛淮道:“你是府衙經歷,按例可以暫行代理知縣一職。在布政司安排的新任知縣抵達之前,本官授權由你暫代興化知縣。”
王貴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
這短短幾個月于他而言宛如做夢,曾幾何時他還和劉讓一起私下排揎薛淮,并且對薛淮充滿厭憎和抗拒,誰知忽然之間他就被薛淮點名要了過去。
起初王貴堅信薛淮這是另辟蹊徑挑撥劉王兩家的關系,但是一路走來薛淮甚至沒有刻意找他談過話,對他和對其他部屬沒有區別。
反倒是他自己一次次被薛淮的心志和手腕觸動,先前在面對那些憤怒百姓的時候,他已經發自真心地為薛淮的安危感到擔憂。
王貴對此略感茫然,難以探尋內心這種轉變的根源,但他知道眼下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是國子監例捐監生出身,本質上和胡家父子沒有區別,雖說他費盡心力考中了舉人,仍舊處于官場鄙視鏈的最下層,因此年近四旬只能在府衙照磨所廝混,不得不緊緊抱住劉讓的大腿。
直到薛淮的到來,他稀里糊涂就成了經歷,如今更是能夠暫代知縣一職。
“廳尊。”
王貴努力控制著沸騰的情緒,極其恭敬地顫聲道:“卑職不勝惶恐,只怕……只怕有負廳尊厚望。”
“你熟知揚州風土人情,對府衙和各縣的情況也很了解,當下沒人比你更適合這個位置。”
薛淮稍作安撫,然后話鋒一轉道:“但是你別覺得這是一樁輕松的美差。興化縣的百姓對官府極度不信任,且本縣窮困積弊已久,主持治澇困難重重,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本官丑話說在前面,在你暫代知縣期間,若是做得好算你的功勞,若是出了紕漏,你也不必回府衙經歷司了,直接回你們王家去賣布吧。”
王家除了鹽業之外,最強的產業便是織染和布莊。
聽到薛淮這番不算親切的話語,王貴的心反而踏實不少,他賠笑道:“如果卑職辜負了廳尊的器重,哪還有臉回府衙。”
“總而言之,踏踏實實做事,本官奉行有功者獎有錯者罰,只要你能圓滿完成這個任務,本官將來不會虧待你。”
薛淮給王貴吃了一顆定心丸,又對孔禮說道:“孔典吏,你留下來暫代本縣縣丞一職,協助王經歷履行職責。你素來沉穩厚重,本官對你很放心,也希望你能盡職盡責。”
孔禮和王貴不同,他乃寒門出身,和揚州本地豪族沒有任何關聯,而且做事細致熟稔法度,對于戶房的事務更是了如指掌,這便是薛淮特地讓他留下協助王貴的原因。
他不慌不忙地拱手道:“卑職領命。”
薛淮又詳細交代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項,二人認真聽著,待薛淮說完才行禮告退。
孔禮看了王貴一眼,遂邁步先行離去。
這一幕落在薛淮眼中,他不禁覺得很有意思,孔禮顯然胸懷城府,他一直沉默內斂不代表他對如今的暗流涌動沒有察覺。
此刻堂內沒有旁人,王貴亦不再遮掩,開門見山道:“廳尊,王家和劉家并非鐵板一塊。”
薛淮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平靜地說道:“坐下說。”
“是,廳尊。”
王貴半邊屁股挨著椅子坐下,懇切地說道:“幾十年前揚州四姓確實算得上共同進退,只不過劉家貪心不足,不滿足于四家平起平坐,一心只想著讓其他三家變成劉家的附庸,尤其是現任家主劉傅掌權之后,幾次三番逾越四家心照不宣的界線,劉家和喬家決裂便是因此而起。”
薛淮抬眼看向他問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卑職斗膽猜測,廳尊準備返回府城之后便對劉家動手?”
王貴這段時間不是虛耗時日,至少他知道薛淮已經掌握不少劉家犯事的證據。
薛淮笑而不答,反問道:“你為何要同我說這些?”
王貴鼓起勇氣說道:“不知廳尊是否愿意接納我們王家的投效?”
薛淮心如明鏡,王貴絕對不至于被一個代理知縣迷得神魂顛倒,而且他一個旁支子弟哪有資格代表王家,當下便微笑道:“看來令伯父近段時間和劉家老爺子鬧得很不愉快。”
王貴略顯尷尬地笑著。
說起來這件事還是因他而起,劉傅深知人心易變,十分不贊同王貴一直跟在薛淮身邊,而且他認為王貴若是想離開不難,有太多理由和借口可用,然而王氏家主王世林對這個問題敷衍以待,惹得劉傅極其不滿。
此刻聽到薛淮提及家主,王貴坦然道:“不瞞廳尊,劉家主在揚州城習慣一言九鼎,所敬者唯有本省陳巡撫、鹽運司許運使等寥寥數人,余者在他眼中不過是附庸罷了。家伯對其素來心懷不忿,只是劉家勢力龐大,官面上的靠山亦十分牢靠,輕易得罪不起,只能同他虛與委蛇。”
薛淮自然不會相信這番說辭,如果王世林早就有心脫離劉家,那他怎么不去結交喬家老爺子和沈秉文?
難道三家聯合還頂不住劉家施加的壓力?
無非是現在隨著薛淮的到來,加上劉傅幾次使出昏招,讓王世林生出別樣的念想。
薛淮不會將王貴的表態當成意外驚喜,王世林現在只是付出一個旁支子弟而已,等什么時候他能真正站在劉傅的對立面,薛淮才有可能考慮是否要接納王家的投效。
一念及此,薛淮淡然道:“你轉告令伯父,就說本官理解他的苦衷和不易,只要王家能夠解決自身積壓的問題,讓那些作奸犯科的子弟主動投案,本官并不會刻意為難他。”
“卑職明白。”
王貴其實一點都不明白。
他按照王世林的交代向薛淮效忠,為何對方一點都不動心?
當下局勢之中,如果薛淮想徹底解決劉家這株毒草,有王家的暗中相助不是更添幾分勝算?
薛淮大抵知道王貴的心思,只是有些話不必對他明言,相信那個擅于見風使舵的王世林能夠聽懂:王家現在想要掉頭已經有些遲了,如果王世林不抓住最后的時機拿出足夠的誠意,他憑什么要給王家一個洗心革面的機會?
想靠一張空頭支票就取得他的承諾,那個王老頭想得還挺美。
王貴離開之后,薛淮又讓人將漕軍把總余成光請來,當面向他表達謝意,并且自掏腰包取出三百兩請漕軍兄弟吃酒。
余成光自然不肯收,只說這是伍總兵的軍令,他們有差事補貼和加餉,奈何薛淮態度極其堅決,他只好笑著收下這筆銀子,又熱情地邀請薛淮閑暇時去漕運衙門拜望伍長齡。
送走這隊漕軍之后,薛淮又召集所有部屬,對王貴和孔禮等留在興化縣的官吏反復叮囑,然后率領其他人啟程南下。
八月初五,在距離今年鹽運司的認窩大會開幕還有三天之際,薛淮率眾抵達揚州府城。
他剛剛回到府衙,甚至還沒有來得及面見知府譚明光,便有一封燙金請帖送到他的手上。
“揚州府薛同知大人尊鑒:時維仲秋,鹽引將頒。久仰清儀,未遂瞻韓之愿。特備薄席于敝衙東園,盼臺駕親臨,共議機宜。”
落款便是兩淮鹽運使許觀瀾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