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今日中門大開。
因沈秉文不在揚州,杜氏便讓三名庶子隨一眾管家來到大門外迎接。
三位沈家少爺緊張又期待,他們時常聽說薛沈兩家的淵源,兼之沈秉文在教導他們的時候總會拿薛淮奉為表率,這讓他們對遠在京城的薛淮充滿好奇,又有幾分深藏心底的敬畏。
管家和仆人們則是暗暗激動不已。
尤其是幾位經歷過當年坎坷曲折的老人,他們激動的心情不僅僅是因為薛淮身上的光環與官職,更重要的是他乃故人之子。
太和九年,薛明章功成身退卸任揚州知府,攜家眷返回京城,距今已有整整十年。
然而誰也想不到,這一別竟是永別。
太和十二年,薛明章病逝的消息傳回揚州,沈秉文千里奔波趕赴京城吊唁祭拜。
個中悲慟,難以言表。
沈家門風極正,這些管家和下人們無不感念薛公當年的恩德,對他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天然帶著親近之意,更不必說薛淮的種種事跡他們早有耳聞,如今薛淮履任揚州更讓他們生出子承父業如見故人的感慨。
“來了!”
前方小廝傳回消息,眾人迅速在門前列成兩排,下意識地再度整理衣冠。
一輛馬車出現在長街那頭,后面還跟著一輛大車,旁邊有數人跟隨。
馬車在大門前停下,薛淮隨即走出車廂。
“恭迎廳尊大人!”
以三位沈家少爺為首,眾人整齊躬身行禮。
“諸位無需多禮。”
薛淮微微一笑,主動上前將三個半大小子扶起來。
他知道沈氏夫婦除了沈青鸞還有三子二女,從之前搜集的信息來看,沈秉文對子女的管教十分嚴格,眼前這三位少爺雖說有些緊張和拘束,但是眼神清明儀態端正,絕非那種裝模作樣的紈绔子弟。
“你們誰是元景?誰是正誠?誰是少衡?”
薛淮逐一望過去,盡量使得自己的語氣溫和一些。
三名少年連忙依次介紹自己,并再次向薛淮問好。
其實他們和薛淮的年齡差距并不大,大少爺沈元景今年十五歲,僅比薛淮小四歲,但是在旁邊一眾管家看來,年齡只是兩邊最小的差別。
沈元景素來以懂事明理著稱,在揚州城一眾紈绔子弟中顯得格外出挑,但今日與氣度沉凝厚重的薛淮一比,他身上的稚嫩之氣顯露無疑。
一陣寒暄之后,沈府大管家上前恭敬地說道:“廳尊大人,鄙府夫人已在儀門相候。”
“怎好勞動嬸母出迎?”
薛淮一句話就讓場間沈家眾人的內心徹底踏實,他隨即看向李順,后者連忙將禮單交給沈府大管家。
這是薛淮特意從京城帶來的禮物,崔氏耳提面命讓他一定要親自送到沈家。
片刻過后,薛淮在沈元景等人的引領下來到沈園儀門外。
遠遠便見到一位衣著雅致的婦人并三位少女,在一群丫鬟仆婦的簇擁中站定相迎。
薛淮最先看向神態持重的杜氏,隨即略過另外兩位少女,視線轉向唇角含笑的沈青鸞。
不知是否他的錯覺,僅僅過去半年,沈青鸞仿佛又長高了一些,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
沈青鸞今日穿著藕荷色廣袖紗衫,襟前一串碧璽瓔珞,腰束淺碧絲絳,懸著一枚精巧的白玉鳴鳳佩,下配月白挑線長裙,裙邊微露一對珍珠綴角的繡鞋。
她的身量纖秾合度,仿若初夏初綻的玉簪花,既有動人的嫣潤,又蘊著少女的清韻。
注意到薛淮朝自己看來,沈青鸞勇敢地與他對視。
人的情感很奇妙。
有人會因為年少不可得之物耿耿于懷,等到擁有時才發現索然無味,一切不過是執念。
也有人認為輕舟已過萬重山,然而在人生的某個重點節點回首,他會驀然驚覺從始至終都不曾放下。
對于沈青鸞而言,起初她很難厘清自己的內心,或許是因為年幼的美好化作執念,使她一心只想和薛淮再相逢。
京城一別,迄今半載,她發現自己對某人的情感依舊洶涌熱烈,雖說可能還沒達到朝思暮想的地步,但此刻再度見到薛淮,她心中的歡喜幾乎快要溢出來,落在眸中便是燦爛的笑意。
直到身邊的母親輕咳一聲,沈青鸞才微微垂首,以免在家人面前表現得太過露骨。
杜氏望著越走越近的薛淮,剛要上前福禮,薛淮便已搶先一步執晚輩禮道:“嬸母在上,小侄薛淮今日特來拜望。久疏問候,伏乞恕罪。”
薛沈兩家既為通家之好,沈家今日又是這般陣仗相迎,薛淮自不可能端著同知的架子。
杜氏卻不敢托大,依舊福禮道:“廳尊大人萬不可如此,老身及沈家上下擔待不起。”
薛淮微笑道:“嬸母若堅持以官身相論,只怕小侄將來回京之后,家母得讓我去祠堂跪上幾天幾夜。”
杜氏見薛淮執意執晚輩禮,且言語風趣親近,心中更添欣慰,臉上笑意愈發真切,順著他的話道:“令堂向來是明禮豁達之人,豈會如此。賢侄一路舟車勞頓,快請里面用茶。”
薛淮微微躬身,懇切道:“勞嬸母掛懷。家母在京中亦時常念叨,此番臨行前更是再三叮囑,命小侄定要代她向沈叔父與嬸母問安,感念二位昔日關照之情。”
杜氏聞言,眼中流露出對遠方故友的關懷,感佩道:“令堂此言實令老身慚愧難安,當年明明是薛公與她百般照拂沈家。多年未見,不知令堂身子可還康健?只望她多多保重。”
薛淮含笑應道:“家母一切安好,嬸母放心。小侄此番履任揚州,日后少不得還需叔父、嬸母多加提點照拂。”
杜氏心中受用,面上更為慈和,忙道:“賢侄太見外了,自家人說這些作甚。外子雖暫不在家,沈家亦是賢侄在揚州的家。快請進廳堂歇息說話。”
二人遂邁步入內。
經過沈青鸞身邊時,薛淮微微挑眉,似乎在問她方才自己表現如何。
沈青鸞回他一個嬌俏的笑眼,隨即像是怕被發現一般,故意落后與弟弟妹妹們走在一起。
及至正堂之內,杜氏又命子女們一一向薛淮鄭重行禮,并向薛淮簡短介紹眾人,以此表示對薛淮的尊重,然后才讓其他子女退下,只留沈青鸞一人相陪。
請茶之后,杜氏先解釋道:“賢侄,外子于四月初前往蘇州府處理錢莊瑣事,下旬又趕赴杭州府與當地幾家商號商議合作諸事,并不知賢侄外放揚州。老身收到消息后,命人快馬加鞭前往杭州府送信,于前日收到外子的回信,他已經啟程返回,約莫六七日便能抵達,屆時他會親自去探望賢侄。”
薛淮對沈秉文確實很好奇。
在他離京前的規劃中,這位能夠得到薛明章的信任和支持、且在薛明章離京之后穩住陣腳、將廣泰號發展到如今規模的揚州巨商,毫無疑問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
故而他從容道:“無妨,沈叔父正事要緊,忙完再返程即可。小侄這次估計會在揚州待上三年五載,往后有很多機會相見。”
聽聞此言,杜氏尚未開口,沈青鸞便贊同道:“世兄所言極是。”
杜氏心中想笑,卻又怕女兒感到尷尬,只得轉移話題道:“賢侄,你現今住在何處?”
薛淮雖是揚州同知,但府衙后宅為知府專屬,再者那里也沒有足夠的房間供他居住。
他不疾不徐地說道:“譚府尊在我到來前便已安排妥當,昨夜小侄已經入住府衙東面的官邸。”
“那邊會不會太緊湊了些?”
杜氏乃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自然清楚府衙一帶的情況,隨即微笑道:“得知你即將履任揚州,老身便想著幫你張羅住處,亦有了幾處城內莊園的備選,只是不清楚你的想法,不好越俎代庖。賢侄,若是你覺得官邸住得不舒服,不如搬出來讓老身和外子盡點心意,如何?”
薛淮注意到沈青鸞眼中的躍躍欲試,明白這丫頭心里的如意算盤,他如果從府衙官邸搬出來住進沈家安排的宅子,往后兩人相見肯定更方便。
按說以兩家世交的關系,他這樣做并不會引人非議,不過薛淮在短暫的思忖后,委婉地說道:“多謝嬸母關切,小侄初來乍到不便與眾不同,暫且還是住在官邸為宜,等過個一年半載再做打算。”
“如此也好。”
杜氏微微點頭,隨即便和薛淮聊起當年舊事,沈青鸞偶爾插話,氣氛十分和諧。
約莫一刻多鐘之后,杜氏溫言道:“賢侄,老身已經命人準備宴席,你莫要急著離去,今天一定要嘗嘗我們揚州的特色風味。”
薛淮笑道:“那就叨擾嬸母和世妹了。”
“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叨擾不叨擾。”
杜氏轉而看向女兒,提醒道:“鸞兒,你陪你薛世兄在園內逛逛,我去廚房那邊看看。”
“是,母親。”
沈青鸞乖巧地起身應下,然后看向對面的薛淮,微笑道:“世兄,請。”
“有勞世妹了。”
薛淮起身向杜氏告辭。
望著這對年輕男女離去的背影,杜氏眼中悄然浮現欣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