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劉宅。
前院書房之內,劉讓面色沉郁地坐在太師椅上,另有幾人圍桌而坐。
鄭宣坐在劉讓對面,惱怒道:“這位小薛大人果然不是善茬,翻臉比翻書還快。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去請那兩位嬌滴滴的美人,平白花了銀錢不說,還欠了涵碧軒和流霞舟的人情,真是混帳!”
揚州四姓,劉喬鄭王,這個排名當然不是隨意選定,而是象征這四家地位和實力的排序。
鄭宣便是鄭家嫡系子弟,否則以他正七品推官的身份,基本沒有可能請動絳雪和景硯卿聯袂出場,畢竟風塵女子做到花魁這個程度殊為不易,也得自矜身份。
“可不是嗎?”
右側的照磨所典吏王貴冷笑一聲,陰沉地說道:“他若一開始就亮明態度,我還敬他是條光明磊落的漢子。可他裝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吃喝玩樂一個不落,最后給大家甩臉子,說什么民脂民膏一己私欲,他在享受之前怎么不說?這不是把我等當成傻子愚弄?”
其他幾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正如王貴所言,他們并非不知薛淮在京城的事跡,倘若對方下船之后立刻擺出公事公辦的架勢,他們也不至于非得熱臉貼冷屁股,怎會像現在這樣奉承半天最后被薛淮狠狠抽了一耳光。
大家都是揚州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現在薛淮擺明要踩著他們立威,這口氣如何忍得下?
府衙經歷胡全寒聲道:“照這位小薛大人的說法,只要他還在揚州一日,我等連飲宴都不能參加?”
揚州鹽商富甲天下,四大豪族都有涉足鹽業,最不缺的就是銀子,各家子弟難免貪圖享受,宴飲成風水陸畢陳,瘦西湖上夜夜笙歌,若是讓他們成天待在府衙與案牘為伴,這顯然是無法接受的事情。
“恐怕不止于此。”
鄭宣眉頭緊皺,緩緩道:“薛同知今夜特地來了一個下馬威,只為給下一步的動作做鋪墊。他在京中便以膽大包天著稱,仗著其父的遺澤和座師沈尚書的庇護,素來我行我素橫行無忌。”
王貴不禁問道:“他還想做什么?”
“你說呢?”
鄭宣冷笑一聲,沒好氣道:“你沒聽他說的那幾句話?他從去年的洪水說到百姓們重建家園,這里面的門道深著呢。第一,這江堤得修繕加固吧?朝廷肯定拿不出多少銀子,你也別指望薛同知會攤派,最后肯定得我們這些大戶填補。第二,安頓百姓需要銀子更需要地,這將近一年各家吃下多少水田,相信你們心里都有數,到時候要不要吐出來?”
“做夢!”
胡全毫不猶豫地說道:“那些田地是我們各家用銀子或者糧食買來的,憑什么要吐出來?”
“這話你跟我說沒用。”鄭宣聳肩道:“薛同知到時候只問你為何要趁火打劫,你怎么回答?”
胡全一窒。
薛淮雖然在揚州地界缺少強援,可他的背景直通京城皇宮,他要是鐵了心辦兩個出頭鳥,恐怕就連江蘇巡撫也不好強行阻止。
問題在于如果所有人都忍氣吞聲,最后必然會被薛淮各個擊破。
鄭宣繼續說道:“薛同知不是譚府尊,他可不會好心讓我等每天悠閑度日,各位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
房內的氣氛愈發低沉。
王貴左右看看,對鄭宣賠笑道:“德明兄,你倒是說說我等該如何應對啊。”
“我這一時半會也沒有對策。”
鄭宣搖搖頭,望向一直沉默的劉讓說道:“還是得靠伯遜兄拿主意。”
劉讓端起面前的茶盞,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面無表情地說道:“薛淮只是幾句話就把你們嚇成這樣,依我看不如趁早投靠這位年輕貴人,說不定能抱上清流領袖沈尚書的大腿,去京城謀個一官半職。”
此言一出,余者無不清醒過來。
王貴雙眼驟亮,連忙附和道:“對啊!薛同知雖然背景深厚,但如今朝中以內閣寧首輔為首,何時輪得到沈尚書做主?”
鄭宣亦點頭道:“沒錯,他若咄咄逼人,我等便聯合揚州父老,寫一封萬民書送去京城內閣!”
眾人的心情總算振奮起來,但是他們也清楚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一旦事情鬧到中樞的案頭,屆時就由不得他們息事寧人。
劉讓對此心知肚明,故而平靜地說道:“眼下我們不必自亂陣腳,薛淮初來乍到孤身一人,他又沒有三頭六臂,難道還能不動聲色地解決所有掣肘?”
“伯遜兄言之有理。”鄭宣想了想,又提醒道:“但是沈家可不能忽視。”
眾人心中一凜。
若說他們恨得牙癢癢又奈何不了的對手,沈家必然名列前茅。
當年四大豪族聯合其他鹽商圍剿沈家,原本已經快要將廣泰號瓜分,偏偏薛明章從京城而來,與沈秉文迅速達成合作。
他幫沈家站穩腳跟,廣泰號則成為他手中最得力的武器,無論打擊囤積居奇還是限制鹽商都起到出人意料的作用。
薛明章雖已離世,他的獨子卻更加激進犀利,而現在的沈家今非昔比,能和四姓為代表的揚州老牌富商平起平坐,薛淮得此臂助,單論本地人脈已經遠遠強過譚明光。
王貴順勢說道:“沈家確實是個麻煩,去年廣泰號北上,沈家那丫頭親自去了一趟京城,據說和薛同知關系極為親近。”
“沈家……”
劉讓沉吟道:“沈秉文最近沒有心思理會揚州城內的風雨,你們不必太過擔心。”
眾人登時了然,十分默契地沒有追問緣由。
劉讓環視眾人,語重心長地說道:“勞煩諸位回去之后跟家里通個氣,近來約束好家中子弟,莫要給薛淮新官上任三把火發作的機會。另外,還望大家牢記我們的目標不是要同薛淮斗個你死我活,相安無事自然最好,倘若他定要一意孤行,我們不妨稍作忍讓,等他暴躁脾性發作,大家再尋良機出手。”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眾人連忙應下,相繼告退。
劉讓起身相送,然后整理心情,邁步走向內宅。
正房之內,一位雙鬢染白的老者靠在榻上閉目養神,他便是劉氏家主、劉讓的父親劉傅。
“父親。”
劉讓近前行禮。
劉傅緩緩睜開雙眼,望著長子沉郁的面龐,淡淡道:“在薛同知跟前吃癟了?”
劉讓不敢辯解,只將今日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復述一遍,從薛淮抵達揚州到方才眾人的商議,沒有遺漏任何關鍵細節。
“你太著急了。”
老者稍稍思忖,隨即給出一個簡短的評價。
劉讓垂首道:“請父親指點迷津。”
“薛同知背景通天,性情剛直,這都是我給你那份資料里寫明的信息。但是你應該沒有注意到,他從去年十月開始有了極大的變化。”
老者坐了起來,劉讓連忙上前幫他墊好軟枕。
“其實我一直有關注薛公這個兒子,畢竟他是國朝歷史上最年輕的探花郎,雖說這里面存在當今皇上對薛公的愛屋及烏之情,但也能說明薛同知才情不凡。不過此子前期太順,不曾經歷過挫折,薛公又走得早,以致他面對紛繁復雜的現實難以保持冷靜理智的心態。”
提到曾經壓制得劉家苦不堪言的薛明章,劉傅臉上唯有敬佩,繼而道:“按照原來的趨勢發展下去,薛同知多半會泯然眾人矣,可他旦夕之間頓悟,這大半年來的表現可謂進退有據。尤其是春闈之中,孫閣老和岳侍郎被他鉗制得有力使不出,足見此子的心機手腕。你們還把他當成魯莽偏執的后生晚輩,吃癟是必然的事情。”
聽到這兒,劉讓不禁愧疚地說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太大意了。”
“一時大意無傷大雅,只要能認清現實,不再犯重復的錯誤便好。”
劉傅從丫鬟手中接過茶盞潤了潤嗓子,平靜地說道:“薛同知和譚府尊不同,后者年近半百心氣早失,只想安安穩穩度過仕途最后一程,所以你們用揚州城的富庶繁華綁住他的雙手雙腳,他便半推半就順其自然,歸根結底是不愿和你們發生沖突,以免最后鬧得一地雞毛。但是,你們不該用同樣的手段去對付薛同知,更不能如此急切地招惹他。”
“那依父親之見,我等該如何做?”
劉讓十分誠懇地詢問。
雖說面前的老者一生沒有入仕,但他能帶領劉家成為揚州四姓之首,自然是人老成精,劉讓對其的敬畏發自肺腑。
“對付一個人未必要用那些旁門左道,關鍵在于對癥下藥。”
劉傅轉頭看著他,徐徐道:“薛同知年輕氣盛滿腔熱血,此行揚州肯定想要大展拳腳,無論你們怎么做都阻擋不了他的決心。既然無法阻擋,那便順水推舟,讓薛同知盡情施展他的抱負,有何不可呢?”
劉讓猶如醍醐灌頂,無比敬佩地望著自己的父親。
見他明白過來,劉傅微微頷首道:“方法其實很簡單,案牘勞形四字便可。”
劉讓躬身道:“父親,兒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