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古稱廣陵、淮揚或者江都。
這座有著千余年悠久歷史的城池位于長江和大運河的交匯處,兼有漕鹽之利,堪為江北富庶第一城。
辰時三刻的日頭攀過蜀岡山,揚州城郭在陽光中次第鋪展,青灰城墻如老龍盤踞,護城河畔垂柳蘸水,柳絮混著瓊花瓣漫天浮沉,恰似給這漕運咽喉蒙了層細雪紗籠。
城內府東街,路盡頭朱漆大門森然矗立,揚州府衙宛如一頭石獸匍匐。
府衙之內,卻是一片悠閑輕松的氛圍。
官吏們三五成群,有人醉眼惺忪,有人打著哈欠,也有人興致昂然高談闊論。
他們談論的話題聽起來頗為有趣,諸如小秦淮河東岸影園內部的奢靡景致,亦如瘦西湖上某艘畫舫里的別樣風情,當然也少不了東關街的金粉鋪地和大明寺的暮春煙雨。
總而言之,在這里很難見到京城部衙那種人人走路帶風的場面,即便后者有些是裝出來的假象。
府衙大堂東西兩側各有數十間廊房廨舍,這里是六房、經歷司、照磨所、司獄司的值房,通判和推官這兩位的值房亦在其中。
東側廊房最深處那一間內,揚州通判劉讓坐在桌邊,面前擺放著兩只天青釉馬蹄杯,炭爐里煨著蜀岡泉水。
他今年三十九歲,乃舉人出身,五年前被擢為通判,這五年里換了三任揚州知府,而他的位置始終巋然不動。
一方面他確實沒有明確的把柄落在別人手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出身于本地大族劉家,即揚州四姓“劉喬鄭王”之一的劉姓。
這四家依靠上百年的積累,在揚州民間的地位舉足輕重,各自擁有的產業和田莊難以盡數,除了十幾年前那位驚才絕艷的薛知府之外,其他歷任知府都需要仰仗他們四家的支持才能取得一些政績,由此便能理解劉讓牢牢把持通判之位的緣由。
桌案另一邊坐著一位年過四旬的男子,他便是府衙照磨所典吏王貴,乃四姓王家的旁支子弟。
四姓之中,劉喬兩家素來不合,王家則和劉家走得比較近。
王貴見劉讓三沖三泡,茶香漸溢,不禁贊道:“這道魁龍珠當真了得,取皖南魁針之清冽、浙西龍井之甘潤、蘇北珠蘭之馥郁,遂成淮揚雅韻。”
所謂魁龍珠,指的是揚州本土拼配茶,為當地特色之一。
劉讓不語,斟茶遞給王貴一杯,自己則不緊不慢地品嘗另一杯。
“如何?”
劉讓放下茶盞,淡然詢問。
王貴端起天青釉馬蹄杯,那盈盈一握的溫潤恰如其分。
淺碧的茶湯清澈透亮,映著他略顯精明的臉龐。
王貴品了一小口,細細在舌間回味片刻才咽下,繼而誠摯地說道:“這珠蘭的香最是點睛,若一味清冽甘甜,少了這股馥郁的花香,便失了揚州的氣韻。”
劉讓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神卻落在杯中浮沉的嫩葉上,像是透過茶葉在審視著什么:“你是懂行的。這道魁龍珠,拼配得宜是根本,烹煮的水也馬虎不得,唯有蜀岡泉水方能將這三種茶的韻味吊出來,融而不雜各顯其長。這水啊,就好比咱們揚州這片地界。”
王貴握著茶盞,神情專注地看向對方。
劉讓語調悠然,繼續說道:“千年的運河,商賈云集百業興旺,百川匯流之地魚龍混雜,卻也養出了淮左名都的獨特氣韻。什么風到了這里,都得被這水土浸潤一番,才能真正入港。”
“正是此理!”
王貴立刻應和,眼神熱切了幾分:“揚州這碗茶湯,看似簡單,內里乾坤深著呢。通判大人說這水是根,再說這熬茶的炭火、沖茶的手法,哪個不是百十年的講究?若是沒有足夠的造詣,只怕好茶葉也會泡出一股子焦糊味。”
下一刻,他話鋒一轉道:“卑職原以為大人會接任同知一職,這幾年大人身為府尊副手,分掌糧運、水利、訴訟、河工諸事,若非你懂得揚州的水性,摸得透這街頭巷尾、田畝河道的火候,如何能幫府尊料理得如此妥當?可偏偏……唉。”
他的話中未盡之意很明顯,劉讓最終未能邁出那關鍵的一步,數日前一道行文由江蘇布政司發下,新任揚州同知薛淮已經從京城出發,約莫半月后便會抵達此地。
劉讓不置可否,用杯蓋輕撥著浮沫,動作優雅而緩慢,仿佛在撥弄著一團看不見的煙云。
“京中的大員們,自然是志向高遠,俯瞰九州的。”他抬眼看向王貴,目光銳利,“但是你說得也對,揚州的地界不同于別處。鹽務漕運、賦稅糧課,哪一樁不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哪一件能繞得開咱們腳下這片土地養出來的人情世故?便是當年那位薛文肅公……”
他忽地停下不語,眼中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冰冷。
十余年來,薛明章在揚州的風評逐漸呈現兩極分化的趨勢。
在大多數經歷過當年往事的普通百姓看來,薛公乃是難得一見清正又有手腕的好官,揚州在他治下一掃多年沉疴,即便遭遇洪水侵襲也能很快恢復安寧的生活。
但是對于本地大族士紳而言,那幾年毫無疑問過得極其艱難,幾乎被壓制得喘不過氣來。
所謂揚州四姓,當時根本比不上得到薛明章支持的后起之秀沈家。
薛明章卸任揚州知府返回京城之后,沈家的勢頭已經成型,而當地大族只能小心翼翼舔舐傷口,直到京城傳來薛明章病故的消息,他們才敢重新冒頭,劉讓便是那個時候進入揚州府衙。
“薛文肅公當年確非常人所能及。”王貴默契地接話,言語中帶著三分對故人的忌憚,又帶著七分試探,“卑職聽說,那位即將上任的薛同知便是薛公的獨子?十九歲的翰林新貴,如今又外放實缺同知,當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只不知他繼承了薛公幾分心性?”
“呵呵,少年氣盛,當然最愛弄險峰峻嶺之奇景,喜聞風雷霹靂之聲威。”
劉讓放下杯子,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深潭。
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態看似放松,眼神卻如利刃般穿過氤氳的茶氣,“他入仕三年有余,在朝中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光是最近半年,便與他那位座師一道治罪工部幾十人,今科春闈又讓寧首輔損失禮部岳侍郎這位臂助。”
王貴面色凝重地點點頭:“下官所慮,正是如此。那位年輕氣盛,又有骨鯁之名在外,難免銳氣十足。這揚州城可不是翰林院的清閑書齋,這里的賬冊文書浩瀚紛雜,兩淮鹽務的九曲回腸,漕運丁口的盤根錯節,那都是咱們用多少歲月才摸索清楚的門路?就怕小薛大人不諳此道,又一心想做些大事出來,拿著雞毛當令箭,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溯本清源。”
“本末倒置,最為致命。”劉讓冷冷接口,眸光一閃,“源頭是泥沙還是清泉,有時反而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這水能順暢地流,能讓上上下下都喝得上水解得了渴。若是一味追查源頭,攪得泥沙俱下濁浪滔天,淹了良田斷了生計,那便是好心辦了禍事。”
“通判大人睿智,所見極是!”王貴徹底明白了劉讓的態度和底線,心中大定,臉上重新堆起恭敬的笑容,“這揚州的天,晴雨變幻自有其理,正如茶要慢慢品,路要穩穩走。大人您熟悉揚州水土人情,坐鎮通判之位五載如一日,如同這爐中不熄的炭火,是維系這碗魁龍珠溫潤醇和的關鍵。”
劉讓自然明白對方這番話的用意。
王貴雖然只是旁支子弟,但今日來此定然是代表他身后家中長輩的意見。
簡而言之,面對那位即將走馬上任的少年新貴,本地幾家大族得有一個大致相同的態度。
至于府衙后宅那位肯定還在埋首故紙堆的譚知府,兩人從始至終都沒有提及。
前任知府韓翊因為治水不利被罷官,年近五旬的譚明光從湖廣布政司調來,起初以劉讓為首的本地官吏謹慎觀察,很快就發現這位譚知府是個迂腐的道學,整天只研究那些案牘文字,時間一長也就無人在意。
短暫的沉默過后,劉讓徐徐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治理一府之地,尤其是我揚州這般金雕玉砌、錦繡包裹、內里經絡牽連復雜之所,更要講究慢工細活、文火慢燉。當年薛文肅公深諳此道,所以他能在短短幾年里掌控大局,然而從過去幾年京中的消息來看,那位小薛大人橫沖直撞慣了,絲毫不肖其父,屆時只怕會將揚州境內弄得烏煙瘴氣。”
王貴心領神會,拿起茶壺為劉讓的杯中續上溫熱的茶湯,恭敬地說道:“我等在揚州土生土長,世代蒙受鄉梓恩澤,自然不希望看到那種場景。大人您放心,這府衙內外,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下官們自會秉承大人的指示,用心料理,務必讓一切看起來都順理成章。”
劉讓微微頷首,端起重新斟滿的天青釉馬蹄杯,與王貴的杯子隔著淡淡的茶煙,輕輕一碰。
“說到底,只需我等齊心協力,這揚州地界就翻不了天。”劉讓終于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緩緩道,“半月之后,待客人到了,我等便在這廊下再泡一壺好茶,請那位小薛大人仔細品品揚州的風土人情。”
王貴滿面堆笑,頗為春風得意。
茶盡人未散,廊間的風似乎也帶上優雅閑適的份量,一如這淮揚勝地的千古韻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