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玉好不容易逮著尺素樓以外的人,自然要將事情問個清清楚楚,周明芳想著既然父親和祖母都信得過這個叫徐青玉的丫頭,想來她也有兩分本事。
最關鍵的是,現在不知道尺素樓里的內鬼是誰,她誰也信不過。
那不如信徐青玉這個外人。
至少祖母不會害他們。
因而周明芳對徐青玉完全不設防,“云記前段時間匠頭病了,加上他家那幾個兄弟斗得兇,偷摸賣家里資產,周轉不靈,但又不想失去官號這招牌,因而委托我父親代工染色這一步。”
“我們用的都是周家幾十年的老工藝,用的也是平常的染料,過程中也沒見任何異常。交貨前幾天,云記還讓大師傅來驗布,每百匹中取出一匹,分別剪了布頭、布中、布尾三處面料,經過潑水、梳刮、火照等檢驗流程,根本不見這樣厲害的褪色。”
徐青玉難免疑惑,“那布料褪色一事是如何發現的?”
“下了雨,倉庫漏水,打濕了剩下的尾料,有工人發現同一批次的靛青色棉布褪成灰白底的霉斑樣污漬。”周明芳壓低聲音,“還有一些棉布賣了出去,但后頭陸陸續續有人拿著褪色的布料來找咱們退貨,這事兒都被盧掌事給摁下了。
“后來我們找到云記庫房里留下的那批樣布,潑水后發現…確實存在遇水褪色。保守估計褪色布料在六七成以上。”
“既然有這樣大的比例,那當初是怎么逃脫云記大師傅的抽查?”
周明芳嘆氣,“誰知道呢?許是剛好抽中沒褪色的那一批。”
不對。
這樣大面積的褪色,肯定是工藝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她是幫著周賢找到了那一萬匹素色布坯,可是如何悄無聲息的貍貓換太子?
且不說押送隊伍有重兵把守,他們連靠近都難。
就說轉運這一萬匹布的運輸費…就足夠周家和云記傾家蕩產。
徐青玉扶額,暗道這染色一關只是剛剛萬里長征第一步罷了。
她掃了一圈四下,不禁問周明芳:“大小姐剛剛說…一共有七個這樣的臨時工坊,可是我剛才看了一眼…只怕依然趕不上工期。”
“你既是祖母的人,我也不瞞你。”周明芳壓低聲音,“本來一開始時打算全部替換,但后來盧叔說既然只有六七成的布料褪色,索性只換五千匹。這路上有損耗,宮女太監們穿上有磨損,只要不成氣候…不會有人發現的。我得書城免沸粵黷”
徐青玉聽明白了。
只要把褪色布料控制在一定比例,就算被發現了,也大可以用個體差異的理由蒙混過關。
但無論哪種方式都繞不開打點負責押送的提督太監。
怎么看…這回周家二房都將元氣大傷。
徐青玉掩下心里雜亂的想法,“大小姐,勞您再跟我仔細講講這染色的工藝。”
徐青玉就往這間臨時作坊的犄角旮旯里鉆,找到角落里的篾框,掂量了框里的官礬,很突然的問了一句:“若…用民礬染布會如何?”
“沒試過。”周明芳蹙眉,“我家用的礬一直都是浙江絳州礬窯產的,一直以來都沒出過差錯。你為何如此關注官礬,可是發現了什么線索?”
線索?
倒是有一條。
她曾在酒樓聽過周隱和董裕安兩個人偷摸說起過“官礬”“織染”的事情。
但這不能作為證據。
“周大小姐,能否買到民礬?我想做一下控制變量的試驗。”
“控制變量?”
“就是重現整個染色的過程,但是每次只允許一種物質改變。比如先從這個民礬開始,其他條件不變,只是把官礬變成民礬,看染出的布有什么區別。這樣一個一個試下來,速度雖慢,但是總能找到原因。”
周明芳眼睛一亮,“這法子好。我去買些官礬回來。”
“再想想其他原料的替代品。還得考慮天氣的因素。”徐青玉想到哪兒說哪兒,“對了,大小姐,我二樓密間的鑰匙得想辦法拿到,我想看看上次工期時候的用料出入記錄還有購買官礬的記錄。”
她又嘆氣,“盧掌事說鑰匙不在他手里,得找老爺索要。可老爺一直在幾個作坊內跑,早晚都見不到人。這樣耽誤下去也不是辦法”
“這個盧叔!從前倒不知道他這么會打太極。”到底是尺素樓多年的老人,周明芳言談之間還是給盧柳留了薄面,“你也別往心里去,盧叔年紀大了,就愛東想西想。”
徐青玉連忙笑道:“我倒沒什么所謂,只是怕誤了老爺的事兒。畢竟大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在刀都快落脖子上,若這個時候還要內斗…”
她嘆氣搖頭,點到為止。
周明芳明顯面色不虞。
背后暗戳戳給同事使壞,今日功德又加一。
徐青玉滿意了。
她和老盧頭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雙向奔赴啊——
臨走時,徐青玉問周明芳要了幾匹歲辦留下的褪色布帶回去研究,一日相處,周明芳也大致摸清楚了徐青玉的性格。
人老實,話不多。
但腦子足夠活絡。
關鍵是,眼神并不輕浮。
這就夠了。
徐青玉回到尺素樓的時候,遠遠就聽見捶布的聲音,晚風輕撫,尺素樓的院落之中數百張靛青色棉布仿佛船帆一般展開,拉著小樓往夜色更深中走去。
尺素樓作為最重要的工坊,生產任務最重,制好的棉布庫房堆積不下,只能往廊下擺。
徐青玉提著裙擺優雅入內,問了一嘴老盧頭的去處,女工指了指三樓亮燈的房間,“東家回來了,他們都在樓上說事呢!”
喲,老登們又背著她開會?
徐青玉吩咐小刀把從周明芳那兒拉回來的剩布放回曲善的房間,自己則輕手輕腳的爬上三樓偷聽。
誰知上了三樓卻有攔路虎,曲善跟門神似的站在拐角處望風,他雙手抱拳,居高臨下的望向鬼鬼祟祟往上爬的徐青玉。
“徐小姐”曲善聲音很冷淡,想來是嫉恨她剛來尺素樓沒幾天就占了他的房間,也是多虧盧柳那老東西幫她處處樹敵,如今她在尺素樓朋友一個沒有,敵人一抓一大把。
誰讓她是通州來的空降兵呢。
“這里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去別處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