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簾后的美男子輕輕笑了,他本是個殺伐極重之人,但遠離前線修生養息的一年時間,讓他收斂鋒芒,看起來猶如常人。
“你我萍水相逢,將來也不會再見的時候,不必知道我的名諱。”傅聞山敲敲車壁,不愿和徐青玉糾纏,催促石頭出發,“走吧。”
馬車剛要啟動,車緣上猛地竄出一雙手來。
徐青玉抓住馬車邊緣,單腿蹬在車轅上阻止馬車前行,好似一只懸掛在車身的八爪魚,用單薄的身軀阻止馬車前行。
因為用力的緣故,小娘子的臉充血扭曲,額前青筋暴起。
她目眥欲裂的瞪著那人,終于維持不了表面修養,此刻圖窮匕見的瞪著那雙大眼睛,仿佛死不瞑目的一尾魚,“姓傅的,我知道是你逼著靜姝把賣身契還給周顯明,我跟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你要這樣害我?!”
傅聞山聞言轉過頭來。
這回離得近了,他大約能看見徐青玉整張臉的輪廓。
嗯,也是個有五官的人。
朦朦朧朧,瞧著也是個清秀的姑娘。
傅聞山尚未開口,倒是石頭嗆了她一句:“你和我家公子萍水相逢,我家公子已經幫你解決了你大哥的事情,還曾借你二百兩銀子周轉,你不過是周家的一個奴仆,哪里來的臉面要求我家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幫你解決麻煩?”
徐青玉臉色一白。
倒是傅聞山一揮手,石頭立刻住嘴,他不服氣的哼了一聲,顯然很看不慣徐青玉這種忘恩負義的行為。
傅聞山淡淡開口。
“論交情,周顯明是我同窗好友,而我與你素不相識。”
“論身份,他是當朝進士,前途無限。而你只是周府的一個奴婢。”
“更何況,他是周家家主,你出府之事經過他手,合情合理。”
“奴婢”那兩個字深深刺痛了徐青玉。
還有這死狐貍語氣里的理所應當。
仿佛將她徐青玉當做什么路邊的阿貓阿狗,從頭到尾不曾放在眼里。
權貴啊……
便是這樣沒血沒肉的模樣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徐青玉氣瘋了,恨不得揪住那人衣領將他從馬車里拽出來,“你焉知我出府以后不會比他前途無限?!姓傅的,你最好這輩子都順風順水,別落在我手里!”
“好,等你有朝一日建功立業,爬到我之上……”傅聞山輕輕一笑,語氣竟有一份認真,“我再來向你請罪。”
綠獅在馬車內,隱約感知到徐青玉的敵意,沖著徐青玉的方向狂吠不止,徐青玉氣昏了頭,連帶傅聞山的狗都罵上了,“叫什么叫!長那么丑!”
綠獅氣頹,嗚咽一聲就朝傅聞山腳邊拱。
石頭則駕著車,鞭子一甩,馬車重新出發。
車轱轆碾壓過青石地板,猶如碾過她的心。
靜姝牽馬而來,見她失魂落魄,一臉愧色:“沒能守信,實在抱歉,這把匕首送給你防身。還有,公子并未對你趕盡殺絕,你的賣身契和放良書都交給周大少爺了,并未提起任何其他。”
徐青玉一垂眸就看見那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
刀刃薄而窄,是經典的柳葉刃,刃身帶有微妙弧度,刃面在陽光下呈現細膩如水的波紋。柄身纏繞細細的銀絲,柄部雕刻一枚小小的梅花。
這一把匕首…是女子專用。
她上次便是用這一把匕首殺了徐大壯。
她接了過來,手背露出青筋,聲音略帶哽咽,“多謝。”
靜姝一聲嘆氣,隨后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徐青玉站在原地,握著那把匕首,看著男狐貍消失的身影發愣。
什么男狐貍!
心腸那么壞,分明是個老六!
她的黃金城堡,黃金鏈子,以后再不給他用!
半刻鐘后,長街上一算命鋪子,幡布高懸,上面“張半仙在此,專解疑難事”的大字已經發白褪色。
張半仙捋著胡須正搖著鈴鐺招攬生意之時,冷不丁“咚”的一聲,他立刻雙手雙腳撐住亂晃的八仙桌腳,一抬頭就瞧見一個眼睛赤紅滿身殺意的年輕姑娘。
她氣勢洶洶而來,張口便問:“張半仙,會扎小人嗎?”
“姑娘,冤冤相報何時了?老夫雖是個算命的,但也講究‘因果輪回’。您今日扎他,明日反噬自身,這買賣虧本啊!”張半仙立刻將符紙推過去,“不如貼張平安符,以德化怨?”
“少他娘的廢話!”徐青玉從袖囊里掏出一錠銀子,重重一砸,“能不能扎?”
“能!能!能!”張半仙猛地前傾,將銀子摟在懷里,仰頭鬼迷日眼的笑,“姑娘啊,貧道最擅陰邪之術,保管那扎小人的紅繩一牽,讓他喝涼水塞牙、騎馬跌落、走半道摔坑里、生兒子沒——”
徐青玉瞪他,“冤有頭債有主,我詛咒人家孩子干嘛?”
張半仙嘟囔了一句,“你壞得還挺好。”
“沒有更厲害的了?”小娘子眼睛赤紅,聲音陰惻惻的,“比如能讓他如廁必沒紙、睡覺必落枕、走路踩狗屎、禿頭還油膩,不孕不育卻子孫滿堂,一看各個都像隔壁老王——”
“小姑娘……”張半仙瞪圓眼睛,“你小小年紀,也太歹毒了哇!這么歹毒…實在損我陰德,你得另外加錢……”
“你看本姑娘像是差錢的人嗎?你現在就給我扎十個小人!”
“好咧!”張半仙攤開黃紙,抓起毛筆,“敢問姑娘仇家生辰八字?”
頭頂上半晌沒聽見聲音。
張半仙一抬頭就看見對面那小娘子漲紅著臉,咬牙切齒,他生怕這生意黃了,連忙道:“沒有生辰八字,你告訴我他姓甚名誰也可…”
那小娘子拳頭握得更緊。
眼睛赤紅著。
那模樣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聲來。
他娘的,她根本不知道那死瞎子叫什么名字——
張半仙生怕她砸場子,哆哆嗦嗦把那銀子還了回去,“既無姓名,也無生辰八字,這小人我可扎不了!姑娘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話音剛落,眼前一陣旋風,張半仙看著徐青玉遠去的背影,擦了擦額頭的汗,“這連仇家是誰都不知道,扎什么小人?”
徐青玉回來周府的路上就已經恢復冷靜。
正如那傅老六所說,自己跟他萍水相逢,他把賣身契交回給周顯明合情合理。
她現在回過頭來縱觀全局,甚至有些慶幸傅老六沒把賣身契還給沈玉蓮。
勉強算是沒對她下死手。
但是……兩個人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生路漫漫,誰知有沒有重逢的時候呢。
憤怒過后,徐青玉迅速調整狀態。
賣身契在周顯明手里,眼下時間還早,周顯明就算有心要將賣身契還給沈玉蓮,也不一定趕在這一時片刻。
還有時間,還有轉圜的余地!
徐青玉腳步飛快,腦子里卻不停盤算,如果要去找周家大公子要回賣身契,她的籌碼是什么?周顯明的弱點是什么?她能利用哪些人哪些事——
還有,枕頭下的藥草到底被誰人拿走了?
躲在暗處的這個人是要幫她還是害她?
若時間一到,沈玉蓮的肚子沒大起來,她勢必遭殃!
留給徐青玉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