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去了一夜,第二日上午便回來復命,“公子,卑職已經調查過整條寶瓶巷,也查了往日和蔣夫人有過來往之人,均無異常。”
傅聞山并不惱,凝神一想,“那問題癥結應該還是在莊子上。”
“可那附近我們昨日便找了好幾遍。會不會…蔣夫人只是單純的散心游玩?”
傅聞山蹙眉凝思。
此刻他在梧桐苑內。
院子里那棵桃樹的桃花應該已經過了花期,底下又有徐大莊的尸體作為滋養,不知來年是否會開得更加旺盛。
或許有朝一日這尸體被人翻出來,還得牽連他一回。
那丫頭…真是個麻煩鬼。
“沿路呢?”傅聞山收回視線,“你回莊子上,沿途仔細找找,尤其是她停駐過的地方,那種…看似不起眼…但另有乾坤之地。”
那人領命而去。
今日陽光好,綠獅在院子里玩耍,聽得靜姝突然叫了一句,傅聞山提起盲杖往外走了兩步,看向那片光影虛無,“怎么了?”
靜姝無奈道:“綠獅貪玩刨土…去!走開!”靜姝用腳推開綠獅,壓低聲音,“把臟東西刨出來了。”
這個臟東西…應該指的是徐青玉那倒霉賭鬼大哥。
麻煩。
要不是看在那丫頭為他點過一盞燈的情分上,他絕不會攬這一堆爛攤子。
“想個法子處理了。別臟了人家周府的地界。”
次日果然傳來了好消息,他們通州城西南方向找到了兩處孤墳,崔韌帶人挖掘后發現里面是一男一女,雖不好找仵作確認,但應該是蔣家外祖無疑。
傅聞山并不急著去認尸,十年時間,尸體已經化作兩具白骨,他又不好尋仵作來驗尸確認,唯一的突破口還是落在蔣如是身上。
“去寶瓶巷走一趟吧。”
蔣如是已經歸家。
一個時辰后,籬笆處便多了一道清瘦年輕男人的身影。
那男子生得高大,身材勻稱,那件縹色衣裳穿在他身上,襯得他容顏清俊,仿佛是書里畫里走出來的神仙人物。
——篤。篤。篤。
盲杖先行。
落在泥土地上。
男子推門而入,叫住正在院里晾曬衣物的主人,“姨母。”
蔣如是并不回答。
木盆里一大堆衣裳,她一一抖開,懸掛于麻繩之上。
“我已經尋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尸體,準備將他們帶回蔣家祖墳入土為安。我今日來,是特意告知姨母一聲。”
小院內死寂半晌。
忽而。
傅聞山耳尖微動。
他聽見布料摩擦聲突然改變方向,還有金屬輕輕碰撞的脆響——是晾衣繩上有什么特別的東西。
盲杖突然往左偏了半寸。
蔣如是已抽出隨身短刀,劈面而來!
“鐺!“
盲杖如活物般彈起,祥云銅頭精準擊中短刀。
傅聞山身形未動,杖尖卻順勢劃出半弧,掃向來人下盤。
蔣如是瞳孔驟縮。
她右手往晾衣架下一摸,抽出一根絞衣用的熟銅棍,左手同時拽動麻繩——整排晾衣竹竿轟然砸向傅聞山頭頂!
傅聞山忽地伏低,盲杖貼地橫掃。
積水的地磚上,杖影如黑龍擺尾。
蔣如是躍起避讓,卻見那盲杖突然變向,銅頭“砰“地擊中懸空的竹竿。斷裂的竹片如箭雨四射,一根尖銳的竹刺擦過蔣如是的鬢角,帶出一線血珠。
蔣如是驚覺這瞎子竟能聽風辨位,急退三步,后腰撞上晾衣繩,一排濕衣嘩啦啦響成一片。
“不是瞎了嗎?手上功夫倒是不見生疏!”
“姨母也是寶刀未老。”傅聞山忽然前踏,他看向地面的狼藉,再看向十丈外蔣如是的身影,語氣突然輕了一分,“剛才這一招…還是當初您教我的。”
蔣如是提劍的右手,忽然卸了力氣。
“姨母。”
青年男人那雙略帶灰白的眼睛望過來,像是在看她,又仿佛沒看她,“我此行來,只想完成母親遺愿,讓外祖一家魂歸故里。”
“魂歸故里?”蔣如是臉上一抹凄楚的笑,“蔣家祖墳都被人刨了,你讓你外祖一家去哪兒?”
她長劍入鞘,坐于石凳之上,出身將門的蔣如是即使已算半個老婦,但依然能從那鋒利的眉眼之中窺出她當年英姿。
“羊城城破,大陳朝痛失十二州地,又求娶公主和親。陛下震怒,百姓恥辱,父親首當其沖,他們殺了我蔣家滿門還不出氣,還要火燒蔣家祠堂,甚至還要扒開蔣家祖墳鞭尸泄恨…”
蔣如是聲音平靜。
可衣袍之下的手卻緊握。
“你母親生下來就體弱多病,父親母親難免多疼愛她一些,養成了她軟弱良善的性子。這嫁了人以后,你爹也哄著讓著她,可以說是…她這輩子沒吃過苦,更不知外面人心歹毒。”
“你母親…或許是一番好心,但你若將尸骨帶回蔣家墳地里安葬,你能保證不會再發生刨墳鞭尸之事嗎?”
傅聞山抿唇,“我可以為蔣家重修祠堂和墳地。”
蔣如是聞言一怔,旋即大笑起來。
她向來是個爽利之人,可此刻笑容聽起來卻分外刺耳,“當朝新貴…北境大將…傅聞山…要為十年前羊城之恥的罪首修葺祠堂?你前程不要了?你傅家的名聲不要了?”
“傅聞山…”蔣如是的目光變得怨毒,“你怎么跟你那娘一樣愚蠢?”
傅聞山指了指自己瞎了的眼睛,“姨母覺得我傅聞山還有什么前程?”
蔣如是卻不信。
三年前,傅聞山帶著北境將士連奪六州,讓整個大陳朝一雪前恥。
這份功勛,讓他一躍成為朝堂新貴,權勢甚至超越其父。
傅聞山就算眼睛受傷,可靠著這獨一份的功勞,后半生也將衣食無憂榮華富貴。
“再者…就算不修葺蔣家祖墳,也得為外祖父和外祖母尋一處風水寶地入土為安。”
盲杖探地,傅聞山慢慢入座,“當年陛下開恩,允我傅家代為收尸。陛下當年都不曾深究,如今我又有收復北境六城之功,為何不能為外祖修葺祠堂和祖墳?”
男人偏頭,陽光灑在他臉上。
仿佛朦朧影像。
他一字一句的說,“姨母,我傅聞山在戰場上舍身忘死換來的功勛,用在這樣的刀刃上,理所應當。”
蔣如是看著那人的臉。
仿佛看到那個從小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個“阿姐,你慢點跑,我追不上”的小姑娘。
真像。
傅聞山的臉,像妹妹,也像父親。
既有父親的剛毅,又有妹妹的柔美。
當年,蔣家血案,傅宗云為明哲保身,竟連為岳家收尸也不敢。
唯有十歲的傅聞山…帶著幾個蔣家陪嫁去替蔣家、雷家收殮尸身。
蔣如是安靜下來。
她起身舀了一瓢水倒進石桌上的小爐子里開始煮茶,兩人相顧無言,竟難得享受這靜謐時刻。
十年了。
再相逢,她已鬢邊發白。
而昔日的小男孩已生出堅毅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