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棠承認自己自從出事后,對除去魏章他們這幾個身邊人,其馀一切人都帶著幾分戒備和懷疑。
可她也從沒想過帝后對自己愛護會有另外的目的。
更難以置信疼自己入骨的父兄會接納帝后這樣的想法!
窗外晏北看著她孑然而立的身影,也皺緊了眉頭。
三年前后的月棠變化太大了,那時的她嬌蠻頑皮,時刻微笑,如今面對世人的月棠卻目光冷淡,即使微笑,也無溫度。
唯獨只有面對身邊魏章他們,和阿籬的時候,才會流露出溫柔。
由此可見她對親情是多么看重,內心又是多么在意她的親人?
她曾經也把褚嫣視作親人。
可褚嫣把她推上絕路這筆帳還沒算完,她又撕扯出帝后及端王府的親情也是偽裝?
三年前經歷過那樣的殘殺,總算那時還是有被家人愛著的底氣支撐的,如今再受這樣一番刑戮,與挫骨揚灰何異?
他環顧著四處高墻,又把目光投向了屋中的月棠身上。
此刻她頭微垂,右手持劍,左手輕扶桌沿,不知在想什么。
“這是誰告訴你的?”就在晏北腦海里滑過不下十種斬殺褚嫣的辦法之時,月棠忽然抬頭了,她聲音依然極為平穩:“是哥哥?”
同樣處在失神中的褚嫣看她一眼,恨意又浮上來:“他怎么會知道?我都是事后才知道!”
“那是褚家告訴你的?”
褚嫣咬著唇。
月棠哂道:“是褚家的話,那我怎么能當真?褚嫣,你是故意騙我的。”
褚嫣表情崩開。
“不過也對,我是來殺你的,你怎么會那么老實張嘴就跟我說實話呢?”
月棠湊近她:“按你的猜想,你應該是覺得我就算活著回來了,也會象投奔親人一樣依然信任你,向你尋求幫助。
“那個時候你再來騙我,引我去幫你殺褚家。
“你沒想到我突然來了。
“現在你有了王府,可以與褚家抗衡。又有了孩子,有了希望,當然不想死。”
褚嫣面目已然扭曲。
她別開臉,兩手自月桓身上挪開,攥成了拳頭。
“你還真猜對了,其實我認定泄露機密的人就是你,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月棠把腰直起來,“不過現在我卻很好奇,他們既然能憑這些話說服你,一定會有些證據吧?他們所謂的證據是什么?”
姑嫂二人隔著靈案相望,咫尺距離卻如相隔千里。
褚嫣兩手攥成了拳頭:“褚昕給我見過了沉家買通的太醫!
“太醫供出了所有經過,說當時還是淑妃的沉太后對他威逼利誘,逼迫他在給你哥哥日常服用的藥丸里更換藥材,添入了大量麻黃!
“我不知道供出來的太醫是不是真的,但是褚昕讓我知道,你哥哥的確就是因為服食過量麻黃而引起的心疾!
“有人害他,這是真的,只是他們做的非常隱蔽。
“既然他拿出了證據,馀下的我為什么不信?!”
聽到太醫時,月棠目光便在她身上頓了頓。
沉家不是沒有可能在太醫身上下手,但被與沉家有仇的褚家揪出來,是否真實須先存疑。
褚嫣見她不言不語,便把雙手抽離桌案,定定望著她:“你真的不覺得奇怪嗎?除了帝后和王府對你格外的疼寵,先帝甚至還允許你在外頭低調成婚,你是宗室女,成婚的時候你說不張揚,他們就真的不去!
“就連王府也是父王派了心腹裝成村鄰去觀禮!
“你說去父留子,他們答應。
“當時你我親密無間,他們也不讓我去見見你的夫婿,這些全都是絕無先例的!
“你說,如果不是因為你身上有秘密,為什么他們會對你百般縱容?”
月棠凝眉不語。
在這些事上,帝后對她的確稱得上是包容了。
可跟她從六歲起就一個兒獨居在外比起來,又算得什么呢?
褚嫣啞著嗓子:“先帝和皇后,他們在你身上的態度都很有問題!
“還有你母妃,她從小對你很冷淡!
“哪個母親會這樣?
“你覺得正常嗎?
“這所有的不正常加起來,你讓我作何解釋?就連褚家都要殺你。我的丈夫,他的的確確是被害死的!也是在去往你別鄴的路上讓我親眼看到了危機的!
“只有你身上的謎團讓我看不透,月棠。”
說到這里,她呼吸也急促起來。
偌大殿室里,她的喘息聲顯得格外明顯。
燭光搖曳之下的屋子,倒有些如夢似幻了。
月棠靜默了片刻,說道:“哥哥從服藥到死去,前后有幾個月時間,哥哥會沒有察覺嗎?他為什么沒說?”
褚嫣對著僅隔一指的她的雙眼,咽下唾液,并不回答。
但她的臉上同時也出現了惶惑之色。
月棠逼近她:“你幾乎每一句話都在指向帝后對我的用心,哥哥被害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褚嫣咬牙吞了口唾液:“你是來殺我的,是來找我報仇的,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難道我說了你就會放過我?
“月棠,無論我怎么做,我們也回不到過去了,你應該也知道,我不可能把什么都告訴你。”
月棠平靜看她一會兒,便站起來,看了眼角落里的月桓,忽而又持劍朝他刺去!
這一劍可非先前那一劍的力道可比,它破空利嘯,寒氣逼人!
月桓嚇得尖叫。
褚嫣驚慌之下也不顧一切撲過去:“你住手!”
劍在離孩子心窩一寸處止住,那母子倆卻已癱倒在地下,神魂盡失。
月棠緩慢地發笑。
褚嫣扯著嗓子回頭嘶吼:“你笑什么!他還是個孩子,你為什么要對他下手?!”
月棠道:“我笑你讓褚家利用了一輩子,死到臨頭還蒙在鼓里。”
褚嫣嘶吼:“你又胡說什么?!”
月棠看著孩子:“你兩次都在護著這個孩子,可見你心里還是看重他。但如果他是褚家的人呢?”
褚嫣頓住,隨后從地上爬起來:“你這話什么意思?”
“你又被褚家利用了。”月棠把孩子拉過來,然后掏出那本籍案:“孩子就在眼前。當了王府幾年媳婦,這東西是真是假,你也該辨認得出來。你看看,對得上嗎?”
蓋著宗人府大印的宗室子弟籍案,啪地丟在她的面前。
當中印有孩子掌印的一頁,更是赫然顯露在燈下。
褚嫣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華服之下的她似斷了支柱,隨著燭光飄搖。
月棠道:“三年里你一直隱瞞我沒死的真相,是知道我若沒死,就遲早會回來復仇。
“褚家害了你,而你害了我,何況事到如今,你依然因為帝后善待我而猜疑我。我們都是你的敵人。
“你怎么會把我的行蹤告訴他們,讓他們預先提防呢?
“無論我們兩方誰死,誰落敗,都能讓你稱心。
“對吧?”
褚嫣已經把牙咬得咯咯響了。
月棠接著道:“你隱瞞當年尸體非我的事實,期待我去發現他們,足以說明你恨褚家入骨。而如果你知道他是褚家的孩子,又怎么會這般上心?
“你和褚家彼此都知道,雙方并不是一條心。
“你的父兄更知道,一心一意愛著月溶的你是靠不住的。
“所以當這個孩子被帶回來時,他們一定告訴你的是,這就是宗人府從宗室里過繼給你的月家的孩子吧?”
褚嫣已經抗不住急促的喘息,她手扶桌子,瞪大眼看看面前的孩子,清瘦五指在不住顫跳。
“這不可能!不可能!”
月棠靜靜望著她:“褚家跟你不是一條心,可是又必須得你坐在這世子妃的位置上,挑起王府的大權為自己所用,又怎么會放心讓你養自己的孩子?
“培養自己的勢力與他們對抗?
“讓你幫他們養褚家的孩子不好么?
“所以,他們對這孩子好,會悉心教養他,讓他依戀褚家。等他成年,然后便會告訴他,你是褚家的孩子。你該盡忠的是褚家。
“那么他憑王府世子之位而接過來的皇城司,是不是實際上就成了褚家的?”
褚嫣目光已經渙散:“不可能的,不會這樣的,他來的時候我看過他的籍案!宗人府沒有那么大的膽子在籍案上作假!”
月棠笑了起來:“兩年前他也不過兩三歲吧?找個容貌相似的并不難,長起來變化也快,有什么不可能?況且,他長大后也不會那么密集地收集手腳印了。
“我說的這些你很明白全都是事實,是不是?”
褚嫣忽然就沒了聲息。
不光沒了聲息,臉上也沒有了血色。
呆呆看著籍案的她,就這幾句話之間,已然象個死人。
孩子十分害怕,哭著喊:“母妃救我!”
“別喊我!”
他的母妃卻尖叫起來。
五指還抓起他的手腕,瞪眼看過之后便猛地將他甩開,目光里洶涌的恨意使她象個厲鬼。
月棠望著她:“如果你沒被褚家蠱惑,而是選擇把事情告訴父王或我,如今的端王府絕不會落得象個墳墓的地步。
“我一定會幫你把褚家斬盡殺絕,讓你再不必受他們擺弄,活得揚眉吐氣。
“你如果愿改嫁,我會想盡辦法滿足你。
“如果你愿意留在王府,那我也會替你仔細挑選宗室子弟過繼,讓你終生有盼頭。
“如果你想要讓孩子繼承王府,我也一定會因為你對我這份善意,因為你對王府的忠誠,一力扶持你們當王府的主人,讓我的孩子讓出世孫之位。
“可你聽信褚家讒言,就因為帝后和父兄待我好,就猜忌我,疑心我,就合謀殺我,把端王府害到如今地步,如今你得到什么了?”
月棠笑一下:“得到了一個假孩子。然后一腔心血喂了狗。
“而你現在還在跟我玩心眼,難道你以為不說,我就不會殺你嗎?
“被褚家玩弄得團團轉,現在你是想活還是想死?”
褚嫣篩糠一樣抖動起來,她抱著腦袋,看向月棠,淚如泉涌。
“那你殺了我!為何不快殺了我!”
她尖利的聲音在空蕩的殿室里引發一陣陣回響。“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為何沒早來告訴我?為什么!”
過于用力嘶吼,又使她倒下趴伏在蒲團上。
張開的五指在抽搐,她撕扯著面容干嘔起來。
但她雙眼還在看著月棠,似乎所有的意念都在等著月棠刺下來這一劍!
月棠蹲下去:“哥哥怎么死的?我知道你應該掌握了一些線索。說完我給你個痛快。”
聽到月棠這句話,褚嫣保持匍伏的姿勢在原地頓了會兒,而后卻單手撐地,直起了身子來。
“他是因我死的!”
月棠瞇眼:“因你?”
“對啊!”褚嫣臉上一片死灰,眼眸中卻有火苗涌動,異樣閃亮:“與沉家有仇的褚家與實權在手的王府突然聯姻,對沉家來說是個極壞的消息!
“他們當然不會希望這門婚事能成。
“所以沉家最開始是沖著我來的!
“他們不想我嫁給月溶!
“可沉家始終沒能殺到我,就轉而朝他下了毒手。因為他死了,留下我也不能給褚家帶去多大好處了!
“如今你明白了吧?其實我才是那個災星!
“是我害死了他!
“來吧!
“快殺了我,殺了我!
“你不是要報仇嗎?”
“快讓我去死!”
她一把抓住月棠的劍刃對準自己胸口,鮮血很快從她慘白的五指間滲出來!
“想求死沒那么容易!”月棠一掌扼住褚嫣脖子:“哥哥到底怎么死的?我要聽實話!”
褚嫣發出一聲悶哼,但仍死咬牙關。
她手還沒松,雙手因為用力把劍往身上杵,指縫已經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