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晏北那年手持先帝遺旨趕在沈太后要推四皇子上位之關鍵時刻及時出現,此后這三年他幾乎不曾露過鋒芒。
可今日朝上冷不丁這么一發威,群臣便皆揣上了心思。
就在滿殿人都在觀望晏北的時候,晏北目光也沒放過眾人。
下朝后,原本就位于最末尾的竇允離開得最快,隨后是杜明煥,沈奕緊隨其后,穆昶與禇瑛皆不緊不慢墊在最尾,各人皆有態度,但幾只老狐貍卻皆未曾表露出來絲毫。
他便也自椅上起身。
出宮上轎后即傳來侍衛,交代了幾句話將他打發,而后快速回府。
進門后又交代高安:“杜明煥若來了,直接帶進來便是。”
果然回房才除了官服,高安就來了:“人已經來了。”
晏北臉色一寒:“帶進來!”
晏北在朝上放了那么個炸雷,杜明煥幾乎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從朝上下來的了。
直到上了大街,馬已經走不動,他回過神來,才發現手腳還是冷的。
昨日沈黎找上門來的時候,杜明煥情急之下打發人去王府求救,原本是沒揣多少指望的,可最后晏北竟然還是出手了,并且打發過來的還是高安,這實在是天大的面子了!
因此昨夜里杜明煥對靖陽王府的希望高高地燃了起來,對晏北的心思自認也摸得幾分了。
想著別看他靖陽王平日冷著個臉,拽得二五八萬,到底內里還是虛的,還是舍不得放著杜家不管。
因為他晏北勢力都在漠北,從來沒在京城經營過人脈啊,他掌著那么大的權力,怎么可能不需要擁躉?
一整夜杜明煥都很欣慰,不但不覺得讓沈家抓了把柄是件壞事,反而引出了晏北的態度,這是件好事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僅隔了一夜,晏北就在朝上給他扇了這么大的一巴掌!
何家的案子竟然被晏北捅到了朝上,而且他還讓人去挖何家兩家背后的隱情!
這可是他的表弟!
兩家的關系在朝堂上來說已經是極親極親的了,他晏北明明已經察覺了不對,上次還特地派人去派他的書房,可他竟然如此不顧情面,二話不說就當眾把這事懟了上去!
何家的事兒跟他有什么相干?
他竟然這般不依不饒!
如此六親不認!
虧自己這幾年處處小心討好,合著他是個白眼狼啊!
他難道以為憑他晏北一個人就可以稱霸朝堂嗎?
他真的不需要執掌皇城司的杜家來替他鞍前馬后嗎?
就因為自己上回向他隱瞞了真相,他晏北就不顧后果的把自己推上風口浪尖,還逼著三法司的人徹查!真把他杜搞沒了,對他晏北有什么好處?!
杜明煥滿身都是火,拎著馬韁在街頭轉了兩個圈,可最后到底還是朝著王府的方向來了。
不管怎么說,皇帝旨意已經下達,想要力挽狂瀾,也唯有他晏北才能夠做到。
他一定是故意拿這個案子來要挾杜家,一定是!
跟著高安進了養榮齋,二話不說先跪地一哭:“王爺饒命!”
晏北嗤地一笑:“誰要你的命?”
“下官知罪,何家那案子的確有些蹊蹺,只是下官還沒有查明——”
“你曾口口聲聲說杜家跟這案子沒關系,一口咬定兩案皆有原因。這會兒怎么又成了的確有蹊蹺?杜明煥,你在耍本王!”
“下官萬死不敢!”杜明煥膝行上前,“何建忠與張少德都是下官的屬下,他們兩家出了血案,一旦查出來背后有因,那是下官失職。
“王爺也知道杜家下來幾代都不成才,到我手上能夠執掌皇城司也是天大的運氣,這要是皇上問罪,表哥我吃罪不起!
“懇求王爺收回成命,把這案子轉交給下官辦理!”
“你吃罪不起?!”晏北走到他面前,“怕死?”
杜明煥愣愣地點頭。
晏北手掌壓在他頭頂上:“那你告訴我,三年前何建忠和張少德,曾為你干過什么?”
杜明煥渾身顫抖。
晏北蹲下來,眼眶卻已瞪得發紅:“你記得嗎?上次我告訴過你,我算過了,你杜家上下一共四十三口。你現在告訴我還來得及,你干過什么缺德事?何建忠死了,張少德也死了,你說下一個,會不會就是你?菜市口的鍘刀,架幾口?”
杜明煥癱坐在地上,雙唇顫抖,卻是怎么也發不出聲音來了。
晏北把手收回:“滾!”
“王爺!王爺!……”
杜明煥還要跪爬上前。高安帶著人走上來:“侯爺自重。我們小世子正在里間安睡,凡是冒犯到小世子的人,王爺可是一個都不會客氣的。”
侍衛們分左右拉住了杜明煥的胳膊,不由分說將他拖了出去。
是真的拖出去。
人被丟出門外,大街上還有路過的行人。
街角馬車里的沈黎放下簾子,瞇眼與車里的下人道:“如此看來,廣安寺的人應該跟靖陽王府沒有什么關系。你可以去查杜家和何家張家之間的貓膩了。”
馬車駛出大街,門內的高安收回目光,然后抱起正在努力跨門檻的阿籬,回到了養榮齋。
晏北還立在簾櫳下,一身冷肅。
“父哇。”阿籬朝他張開雙手,“我做噩夢了。”
晏北抱起他,右手揩去他眼角一滴淚痕。“夢見什么了?”
“夢見黑屋子把我關起來了。”
晏北喉頭滾動,隔著衣裳撫摸他脅下那道長疤,貼著他小臉說道:“那下次就大聲喊父王,喊阿娘。
“從前有父王不用害怕,如今又多了阿娘在,就更不用怕了。
“這輩子,父王和阿娘都絕對絕對不會再讓阿籬遇見黑屋子。
“所有那些關過阿籬黑屋子的人,父王和阿娘也都會親手把他們一個個地關進去,讓他們永遠都出不來!”
“嗯,”阿籬重重點頭,“等阿籬長大了,也保護父哇和阿娘哦。”
晏北抱著他走出門。
“好。那最好再加上弟弟妹妹。”
派來跟住徐鶴的小侍衛叫郁亭,跟小霍年紀不相上下。
郁亭帶來王府那邊送來的消息時,月棠剛好在聽魏章說話。
端王府每年都會在端王父子和月棠的“忌日”于王府家廟里設祭,今年也不例外,即使離月溶的忌日還有十來日,原本在別鄴里住著的褚嫣日前已經帶著養子回來了。
魏章細說這些的時候月棠在作畫,從頭至尾未曾打斷。
以至于說到末尾,魏章忍不住湊近問了一句:“主子,您在聽嗎?”
“在聽。”月棠道:“忌日還有十來日,不急。
“晏北那邊進展不錯,你立刻去盯著杜家。他也已經打發幾個人去了。侍衛們會聽你的。一旦有苗頭了,你要即刻來告訴我。”
等魏章領命出去,月棠把筆擱在案上,重新拿起郁亭送來的晏北給的消息。
燈火躍進她慣常冷淡的雙目之中,那眸底隱約也有火花閃現。
晏北只要出手,不可能鎮壓不住杜家。
杜家走投無路,也斷不會傻到任人宰割。
所以不管他們多么糾結,最后一定會走上月棠給他們準備好的那條路上。
那么,站在路盡頭的兇手,究竟又是怎樣一張面目?
如果說出宮那一路杜明煥心里充滿的是怒火,那么從王府回侯府這一路上他心里已只剩下不敢置信!
他不敢相信晏北真的這么舍棄了自己,過去三年里明明還虛與委蛇,穩著三分情面,如今一夕之間他竟然就翻臉不認人!
杜明煥的眼前浮過一團團黑云。
他太背了!
……不,也許不是他時運背,而是有人故意作祟!
早些日子那一樁接一樁的倒霉事,并不是巧合!
何家人是有人謀殺的,而這人又搶在他們前面殺了張少德!
他明白了!
杜鈺說的對,壽宴那日闖入他書房取走罪證的,也許根本不是晏北!
是另有其人!
“父親!”
原本在外忙著宗人府那邊事務的杜鈺快步回來了。“王爺怎么會突然這么做?”
“我懷疑他發現了什么。”杜明煥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到底還是何家的事收尾收的不夠干凈。”
“事情鬧得太大了,人命一條條下來,實在很難干凈……”
“可是殺害張少德的人,你還是讓他跑了!”杜明煥嘶吼,“他殺了那么多人,把我耍得團團轉,而我們如今連他的影子都沒摸著!晏北之所以如此,倘若是因為此人在背后作祟,你我都完了!”
杜鈺垂首而立,他的聲音也不似平日那般穩當:“可兇手憑什么能越過王府院墻見到王爺?王爺又為何會信他?
“就算信了他,又為何會因為這樣一件事來舍棄咱們?
“他不是三歲小兒,也不是什么愣頭青,他是能夠在沈家野心暴露之時及時出現震住朝堂的靖陽王,他有膽識有謀略,即便是知道我們殺的是永嘉郡主,那跟他有什么關系?
“就算他奉行忠義,又何至于沖動到連自身利益都不顧?
“一個郡主而已,能比他王府的利益還重要嗎?
“更別說他連我們殺人的證據也沒有,他憑什么認定我們殺了郡主?!”
他聲音雖低,但卻足夠清晰。
杜明煥如被潑了盆冷水,瞬時鎮定下來:“你說的對,他為什么這么豁得出去?你看他這些年不與咱們撕破臉是因為什么?是因為他不放心朝中任何一家。所以他只有我們。如今他不要我們了,那莫非是他有了別家?”
杜鈺神色變換了一下:“哪還有別人?朝上那三家,也不可能拉下架子聽憑他使喚。別的人家又哪有咱們杜家這實力?”
“魏章呢?”杜明煥望著他,“我們一直沒有抓到他,當初你總說何家人不是他殺的,可是如今死了這么多人,而且還明顯是沖著咱們來的,不是魏章,還會有誰?!”
“我知道魏章嫌疑越來越大,可他依然不夠格!”杜鈺也有些焦躁,“就算是有這樣的一個人,也一定是比魏章更加有份量的人!”
杜明煥閉嘴了。
他不得不承認這席話很正確,魏章有太多的動機,有太足夠的殺人實力,可他少了最要緊的一點,他只是個逃亡的侍衛,他見不到晏北。
“我總覺得我們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東西,”杜鈺咬緊了腮幫子,“如今我們頭頂上這張網越鋪越大了,一定是有哪里不對!
“也許當天夜里,逃走的不只有魏章!還有比魏章更為重要的人……”
“大哥!”
杜鈺剛說到此處,這時候杜明煥的親弟弟一把推門進來:“我聽說朝中今日突然下旨要徹查何家張家的兇案,外頭已經傳出許多議論,說我們侯府有意壓下此事,都在猜著背后到底出了什么蹊蹺!
“這是怎么回事?”
杜明煥太陽穴暴跳:“才剛剛散朝,怎么會這么快就有議論?是誰在外面散播?!”
“老爺!”
恰在此時侯府的管家也匆匆跑過來了:“方才大理寺那邊來人送訊,說是今日皇上下旨讓三法司徹查何建忠與張少德,方才沈太后又著人前往大理寺過問此事!”
屋里三人都變了臉色。
都知道皇帝與沈太后是對頭,以往一邊要辦的事,另一邊總歸會想辦法拉踩一腳。
昨日沈家大公子氣勢洶洶地上過門,被高安那一壓,礙著得罪不起靖陽王府,憋了滿肚子氣走了。
今日這旨意是皇帝下的,又是靖陽王當眾提的,沈家怎么會不起心眼兒?
何建忠二人都是杜家的心腹,是他一手提拔上來,滿京城的人誰又不知道?
兩家出了這么大的事,原先壓下去就壓下去了,如今又被提了起來,晏北不說大家還不知道,原來這張家何家背后也有貓膩。
杜家往日沒少在京城耀武揚威,可兩個下屬就這么死去,他們卻一聲不吭,幾乎要被他們蒙混過去,沈家人難道想不到其中不正常嗎?
倘若晏北偏幫著他們也就罷了,不會有人想不開去給自己找不痛快。
可今日卻是晏北主動挑開,自剪羽翼,那沈家還有什么顧忌?
他們不可能會放過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
這一次,等于是沈太后和皇帝兩邊都在朝著杜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