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掠過,宋清荷發間的紅寶石步搖微顫。
“休得胡說!”宋清荷怒目而視。
陸成業不緊不慢的露出一個笑,眼尾譏誚上挑道:“你倆在假山前頭抱在一起,被我看個正著。想不到啊,大嫂,你居然和我二哥……”
陸成業嘖嘖兩聲,嘴角故意向下使勁。
居然被他看見,那么陸兆松說那話的意思是因為陸成業告訴他了么?
宋清荷腦海中迅速做出反應。“我不清楚你這是什么意思,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你空口無憑,就信口雌黃,實在是有失體面了吧。”宋清荷道:“我知道,你和陸觀棋素來不和,可沒想到你為了給他潑臟水,都潑到了我身上。枉費我還說服兄長幫你做生意,給娘長臉,甚至瞞著爹娘私自為你支出數萬兩白銀。現在看來,是我錯付了。”
陸成業立馬換了語氣:“大嫂,瞧你說的。我這還沒說什么呢,你怎么反應這么大。你聽我繼續說完嘛。”
“沒什么好說的,既然你污蔑我不守婦道,那你我就去爹面前理論。”宋清荷知道,她眼下必須抓住先機,搶占話語權,讓旁人看起來她不怯場、不理虧,沒有做錯事。
陸成業舉雙手到耳邊,連連求饒:“好了好了,我才說一句,大嫂這么多句等著我,是我的錯。肯定是我二哥,覬覦大嫂美貌,欺負大哥是個老實人,對大嫂動手動腳,對吧?”話音未落忽用牙尖咬住舌尖,一副頑童作態。
宋清荷斜睨著陸成業,不語。
陸成業咧嘴一笑:“我今天來找大嫂是有事相求,二哥既然不想娶郡主,那不如由我這個弟弟代勞。”
“你二哥無意,而你又有心,你大可直接跟爹陳情,表明心意。”陸進看中的是定遠侯的身份,想要給自己拉一個同盟者而已,至于是陸觀棋還是陸成業娶南枝郡主,宋清荷相信,陸進并不在意。
陸成業裝腔作勢長嘆一口氣:“爹還是想撮合二哥和郡主,唉,二哥性子倔,這爹要是給他逼急了,二哥一沖動說出自己心儀之人是……那多不好。大嫂,相信你也不想看到我們陸家亂成一鍋粥。”
宋清荷問:“你想讓我幫忙勸爹和娘,許你替陸觀棋娶郡主?”
“正是此意。”陸成業喉間溢出聲短促的輕笑,道。“爹和娘向來疼惜大嫂,大嫂若是能幫忙說幾句,此事便成了八分。縱是此事不成,成業也定當銘記大嫂的恩情于胸。”
“既然你如此誠心,那我便答應你試一試。明日我和兆松動身,今晚去看望娘時再提。”宋清荷眸子一沉,先答應下。
陸成業正色長揖:“先謝過大嫂。”
目送陸成業離開,雪瑩剛好回來稟告馬車已準備妥當,隨時都可以出發。
裴宅。
宋清荷給雪瑩兩個時辰的休沐,允她隨阿碧去看池塘中的‘新住客’——兩只七八兩沉的錦鯉。
雪瑩還是孩子心性,跟宋清荷行禮后一溜煙的跟著阿碧離開。
裴亭云看著她們消失在回廊,道:“我打聽過了,榮國公府在渡州,我正好有個舊相識在渡州緊鄰的山陽府,明日我會動身前往山陽府,兩地相隔不過三四個時辰的路程,你有任何情況都可以讓裴忌去山陽府找我。”
“多謝兄長掛心,不遠千里暗中保護。”
“裴家對不住你,先是讓你嫁癡兒,現在又讓你假意逢迎仇人,只為裴家能夠順利脫身。每次想到你一個弱女子要周旋于陸家各位,我心里就過意不去。”
宋清荷將陸成業找過自己的事情如實相告。
裴亭云眉頭緊皺:“我擔心他不會就此罷休,還會伺機做些小動作。”
“陸成業和陸進一樣,看中的是南枝君主的家世背景。他給陸兆松送回引發核桃蘚的點心,是想要陸兆松的命,陸兆松并沒有吃,說明對他已經有了戒心。今天的事我會主動和陸兆松提,開誠布公應該能消除他心中疑慮。”宋清荷沒有十足的把握,也只能試一試。
她忽地抬眸,茶盞輕扣檀木案幾發出脆響,“至于陸成業,我會小心提防的。”
“我們知道的情況是,陸成業視陸兆松這個嫡長子為眼中釘,認為陸兆松所擁有的一切都應是他的。既然他跟陸兆松挑撥你們之間關系,會不會是想要將來把殺兄的罪名扣在陸觀棋的頭上,污蔑你們因奸情殺人?”
裴亭云的猜測十分有理,陸成業為什么會當時就告訴陸兆松,就是想讓營造宋清荷和陸觀棋偷情的印象,為以后埋下伏筆。
“兄長所言倒是令我豁然開朗。我會讓裴忌貼身保護陸兆松。將來若是陸進把販私糧的罪全甩給裴家,那我作為裴家的女兒就會拿到至少一半的財產,陸兆松要是再病逝,陸成業提‘寡嫂改嫁’在情理之中,到時候,弒兄罪名是陸觀棋的,裴家的財產是他的。”宋清荷蔥指輕叩桌案,眼尾盡是寒霜,“當真是環環相扣的誅心毒計。”
宋清荷頓了頓,道:“是時候和陸兆松聊一聊他這個親弟弟了。”
“陸兆松能信么?”裴亭云手指撫過茶盞邊沿,半劍眉似挑非挑,將信將疑。
“上次陸成業送來的點心,陸兆松的神態明顯是有心事的,他未必完全不了解陸成業,只是他太看重兄弟手足,難以開口。”宋清荷眸子一沉。“和陸成業的生意做得怎么樣了?”
“他投的三萬兩確實賺到了錢,可我覺得時候讓他‘虧掉’了。。”
“不,把紅利的絕大部分給他,三萬兩只是小試牛刀,我們要給陸成業自信,讓他繼續投入更大,挖一個更大的坑給他。”
陸兆松結束課業,緩步踱至屋檐下,左顧右盼才發現宋清荷并不在雎爾齋。問了下人方知是去了裴宅。
他一身青色長衫,掀起衣袍坐到游廊一側的長木椅上,望著院中正紅的楓樹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宋清荷從院中側門進來。
“兆松,幾時散的方才我去兄長那里,稟明我們明日動身去探親。方才見你讀得入神,倒不忍攪了你的興致。”宋清荷唇邊噙著絲縷溫軟笑意,語氣溫柔。
陸兆松回:“應該我陪同你一起去的,是我失禮了。”
宋清荷坐到他旁邊,道:“我有件事想和你說說。”
“夫人請說。”陸兆松很認真的在聽,身子微側向宋清荷。
“成業找過我,想讓我幫忙在爹娘面前說幾句好話。聽說觀棋無意南枝郡主結親,倒是成業對郡主一見鐘情。若是能助他成就一段好姻緣,也算功德一件。可是……”宋清荷長嘆一口氣。“成業竟然誤會了我和觀棋,說我倆在假山前擁抱。我想來想去才想到是那日,觀棋怪我沒有早些和他說郡主的婚事,沖我發脾氣,說了幾句他竟迷了眼,眼瞼間黏著砂石疼得落淚,我當時也沒多想,就幫他撐開眼皮,哪想成業居然躲在假山后,咬定我與觀棋有私情。”
宋清荷越說越委屈,咬緊下嘴唇,眼尾微紅。
陸兆松伸手輕摟她的肩膀,安慰:“夫人且消消氣,成業莽撞無知,待我回頭必好好訓誡他。豈可胡言亂語,損了你與觀棋的清譽。“常年提筆研磨的手在青色袍袖下竟迸出些許青筋。
宋清荷羽睫低垂,道:“兆松,我不想看到你們兄弟之間因為我而有嫌隙,此事就算了,我只是和你說說。只要你肯定相信我,我就已經很高興了。”
陸兆松愧疚叢生,臉上滿是苦澀,“其實,他同我說過……”垂眸不敢直視宋清荷,悶聲續道:“對不起,我當時信了……我以為你當真對觀棋有意。”
果然是這樣。
宋清荷抬眸,眼底盛著粼粼湖水,“你我既能這般剖心析肝,所有的流言蜚語,哪里還能近得身來。“她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鬢間簪須在陽光下里晃出碎星般的流光。
“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即便他是親弟弟,是非曲直終須明辨。倘因親緣而濁了心鏡,若他日禍起蕭墻,當如何是好?”宋清荷言盡于此,只盼陸兆松能夠早日看清這個三弟。
陸兆松沉默良久,道:“成業上次送來的點心,他其實是知道我有核桃蘚,我會呼吸不暢、渾身起疹子……”
“你確定?可這事兒不是連娘都不知道么?”
“是我墜馬之后添的毛病。因為我不喜歡吃核桃,所以這類點心我幾乎不吃。大概是兩三年前,爹吩咐下人給我送來一瓶子糖核桃,出事后我一改以前的飲食習慣十分貪甜,卻不想吃了后渾身燥熱,脖頸及四肢胸口泛起大片紅疹,喘息如拉風箱般艱難。而當時,成業在我身邊,是他請的大夫為我診治,方才消了不適的癥狀。”
陸兆松目光失焦,落在半空中。
“這些,你為什么不同爹娘說呢?”宋清荷沒想到陸兆松并沒有忘記這五年的記憶,所以他是為了對某些事情避而不談才謊稱自己失憶么?
那他是否知道當年墜馬的真相?
陸兆松略作思量,道:“兄弟三人中,爹最偏愛我,成業對此頗有微詞,我不想妄自揣測,陷成業于不義。”
宋清荷知道不能再逼他了,陸兆松過于淳善,況且這兩件事也不足以在陸進面前證明什么。
“不說這些了,我們再去看看還有什么要帶的,我第一次隨你去國公府探親,切不可失了禮數。”
晚上,陸進去了韶光苑,嚴若敏正在用膳,瞧見是他,趕忙起身,吩咐丫鬟添一副碗筷。
“不了,我吃過了。”陸進撩袍落座時袍角帶起一陣松香,目光掠過飯桌上三菜一湯,“麻婆豆腐、燒茄子、竹筍炒肉,太素了,你吃得又晚又素,對身體不好。“
“回頭我讓管家給你這邊的小廚房送些燕窩、參湯,你我如已年逾不惑之年,應講究個陰陽調和之道。“
說這話時,嚴若敏忽然記起二十年前兩人初遇時在街頭的攤位上分食一張燒餅,他也這般擰著眉數落自己不愛食葷腥
只是那時候還不知他已經娶了榮國公的嫡女,更不知自己變賣嫁妝供出來的少年在入仕后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若敏,今天我找你來是為了觀棋的婚事。”
“老爺請說。”
“他和我說并不想娶南枝郡主,讓我回了定遠侯。”
嚴若敏指節因為雙手緊握而變得慘白,面容驟然繃緊,語氣平靜:“老爺,觀棋這孩子總是一廂情愿的追求‘兩情相悅’,自古以來誰的婚事不是父母做主?我會再勸他的。”
陸進長嘆一聲:“他性子其實隨你,倔強。南枝郡主的身份是非常適合做主母的,觀棋娶了她,將來另立門戶方能體面。”
“老爺說的是。”
嚴若敏低垂眼簾,客氣而生疏。
陸進眉頭微皺,似乎很多話想說,他看著嚴若敏,問:“生我的氣么?我是指翡翠。”
嚴若敏臉上露出誠惶誠恐的表情,斂襟深深一福:“妾身不敢,裴姨娘年輕漂亮,溫柔體貼,得此佳人,妾身為老爺高興。”
陸進神情復雜,“你還是和當年一樣。”
嚴若敏露出一絲苦笑:“老爺位高權重,注定無法與妾身過男耕女織的生活,妾身也從未敢有過私自的念頭。”
“你要是有夫人半分會吵會鬧……”
“您可能就走不出蓮花縣,邁不進京城的東門了。”嚴若敏的表情釋然,似乎已經完全走出當年的桎梏。
陸進心頭仿佛被針扎了一下,疼痛尖銳且蔓延全身,“你就這點不好,總是退縮,你我之間是我走了九十九步把你硬生生拽到了京城。”
陸進起身,再次叮囑:“若敏,觀棋是一定要娶南枝郡主的,待他的門楣光耀,來日三書六禮抬進他心頭朱砂又有何難?這道理他必須懂。”
言罷,陸進拾階而去,烏墨色官靴碾碎滿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