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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維明下意識的瞥向溫婉。
人群中,那小娘子言笑晏晏,看著柔弱,側臉線條卻顯剛毅。
柔弱?
問問元五郎,問問朱旺,誰敢說她一句柔弱?
看來生兒生女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得起來。
若是大孫女能遺傳女兒這腦袋瓜子,好像也不是不行……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程家酒坊每年的團年飯都是在元老夫人這個大姐處,只不過今年因為少了元六郎,席間也少了兩分熱鬧。
元家三房只來了賈氏一人。
據說元以道從平縣回來,辦了元敬的喪事后,整個人一病不起,春姨娘也安分不少。
整個三房如今就是賈氏和元啟當家。
元家小輩們這一代九個人,如今缺了元敬,席面也不美。
整個團年飯不復從前熱鬧,也不敢熱鬧。
三房剛死了人,誰敢熱鬧?
沒瞧見跟元敬不對付的嫡母賈氏都一臉傷心的模樣嗎。
這頓飯靜悄悄的吃完,眾人才各自散去回家,外面爆竹聲聲,歡聲笑語不斷隔著矮矮的土墻傳進來,元家這波死水都能稍微漾起一點漣漪。
飯后,程允章和母親一前一后的走在廊下。
元老夫人生程允章的時候年紀偏大,加上歲月蹉跎,又操持生意,不過五十出頭,看著卻比同年人老上許多。
元老夫人很瘦,單薄得像是一張紙,身子近乎干癟,如同秋日里落下的最后一片枯葉。兩片暗紅色的嘴唇笑起來的時候像個蠟面人,身子習慣性的佝僂著,走起路來腳步一深一淺,明顯腿受過外傷,手上還拄著一根獸首雕刻的榆木手杖。
“溫小娘子送的禮…我都收到了。那小娘子是個做事周到細致的人,送的禮物甚合我意。”元老夫人重重嘆息,“只是可惜了那溫家酒坊,據說制酒的水是山泉水,最是甘甜,做出的長春法酒必然能讓圣上滿意。”
溫婉竟然還給母親送了禮?
程允章心中疑惑,卻又瞬間想通。
這是示好,也是讓程家不要再打溫家酒坊主意的意思。
程允章不說話,元老夫人偏頭看著自己兒子,論起相貌和才學,程允章遠比不上他大哥,只不過如今她膝下只有這一子,她也別無選擇。
“聽周賬房說,姚大人收了溫小娘子做義女?”
程允章點頭,“是。”
“那可不好再下手。兩家人再打起來,那是打姚大人的臉,更是打你的臉。”
程允章不知說什么好。他既不好說讓元家不必看他的面子,阻礙做生意的腳步;又不好讓元家繼續巧取豪奪。
一旦爭斗,老師夾在其中,進退維谷。
雖是閑話家常,但元老夫人話語中難掩打聽意味,“你那師妹…如今什么年紀,樣貌品行如何,可有婚配?”
程允章唇角的弧度冷了一分,面上笑容不變,“母親打聽這個做什么?”
“說到底,溫小娘子是你的師妹,那也算是一家人。兩家都是制酒行當,若溫小娘子若沒有成婚,和我元家親上加親不是更好?”189.
“母親多慮了。溫小娘子命苦,剛剛喪夫,肚子中還懷著遺腹子。怕是幾年內都不會考慮婚事。”
“啊……”元老夫人心思落空,先是一喜,隨后又被“遺腹子”那三個字刺心。
喪夫、遺腹子?她忽而神色復雜起來。
當年她便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
這其中多少苦楚,只有她自己清楚。
元老夫人心頭一軟,對于溫婉突然送禮上門的怪異舉動不再疑心,說到底她是為了護著她溫家酒坊。
那小娘子…大約以后也同她當初一樣,吃盡苦頭吧。
母子兩一時相顧無言,唯有一深一淺的腳步聲,團圓夜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倒是這院子里像是被細線纏繞得密不透風,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元老夫人不說話,程允章便不會說話。
程允章話少,一路沉默,只有母親問起,他才簡短的回答兩句。
“對了。前幾日你三姐托人帶信回來…”元老夫人眉頭緊蹙,一臉憂愁,“說是你去國子監讀書的事兒…怕是不成。”
程允章臉色一滯,語氣無奈,“母親,你最后還是去尋了三姐?您并非不知她的處境,她只是小小妾室,哪兒有這通天的本事幫我弄一個國子監讀書的名額?”
元老夫人努努嘴,惱怒程允章做事太過理想主義不懂變通,這官場和商場都是一樣,不去舔著臉求人…難道要等人把飯菜給你端上來再喂到你嘴里?
“她沒有本事,可以找嚴知州疏通疏通。這說來說去都是一家人,嚴大人幫你鋪路,亦是幫他自己,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一家人?
一個妾室的娘家和知州大人稱一家人?
程允章抿唇,忽而失去反駁的力氣。
男人肩線緊繃,眼睛深處是平靜卻洶涌的情緒。
幾個兄弟姐妹里,大哥走得最早,他甚至不知他長什么模樣。
二姐在流放隊伍里走丟。
從前只有三姐和他相依為命,在他蹣跚學步的時候,三姐就已經教他讀書認字。
后來母親生意越做越大,整日忙得腳不沾地,鮮少在家露面,家中也只有三姐和他作伴。
三姐心高氣傲,最終卻因為救他給權貴做妾,整日被主母蹉跎,猶如行尸走肉一般活著。
若母親開口,又是為了他的事,三姐如何不肯應?
怕是上刀山下油鍋,三姐眼睛也不會眨一下。
可他程允章七尺男兒,如何能像水蛭一樣將三姐身上的血全部吸干?
“我知道你是擔心你三姐。可她既然已經攀上知州那根高枝兒,也再無退路,物盡其用才是最理智的做法。眼下這些苦楚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出人頭地,你三姐在那邊才能過得好。到時候她身份水漲船高,嚴大人再扶她做個平妻,對你…對元家…都是助力。”
夠了。
程允章心中有一個聲音不耐煩的沖出喉嚨,可在舌尖一顫又噎了回去。
視線不自覺的落在樹底下的螞蟻窩。
有只掉隊的螞蟻,著急又害怕的到處亂竄。明明歸家的路口近在眼前,偏他找不到。
很像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