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神,那是陸地神仙一般的人物。
放到通天路未斷之前,便是升仙冊上有吾名,半只腳踏進天庭編制,遲早要位列仙班的仙人。
可這被徒弟背在身上,將自個鎖在木匣里,出個門都要先看看空氣質量的袖珍老太,真的有可能是位六境元神真人嗎?
徐青不大相信,但他尋遍所有記憶,也沒能找到除卻元神外,能夠解釋凈虛觀主狀態的信息。
“這小腳老太很不尋常,這幾日棺材鋪我還是少去為妙”
徐青想到此處,卻猛然一拍腦門。
他差些忘了,臘月二十九,也就是三日后,便是桃三妹渡劫的時候。
“問題不大,那桃樹膽小怕事,當了一輩子妖怪,連只歪脖小鳳凰都沒吃過,身上妖氣相對內斂溫和,應該不會被難為。”
“你說這事兒鬧的”
徐青躊躇片刻,最終還是決定這幾日多去幾趟棺材鋪,畢竟如今的桃三妹說起來算是他貓仙堂的仙家,他總要維護些。
“只是這才剛見過面,該找個什么由頭再去拜會?”
也不知怎地,凈虛觀主一來,他反而拘謹起來,不敢太過隨便。
“不對!”徐青忽然反應過來,棺材鋪本就是他的地盤,他怎么就不能去了?
他想去就去,至于凈真觀主,不過一個小老太,就算她真是元神真人”
徐青面色沉凝,最后他靈機一動,索性鋪開紙張,再次開始書寫對聯。
井下街頭,夜里剛去為城外流民送完過冬舊衣,以及一些米面雞蛋的玄玉正巧趕回。
年關將至,貓仙堂業務比平時更加繁忙,城外因兵荒馬亂跑來的流民愈來愈多,貓仙堂做不到讓每個人都過好這個多事之年,但是每個人兩枚雞蛋,一斗米面還是能做到的。
而這就要歸功于它和徐青去往黔州云游時,在慈照寺以及如意觀那些財主僧道家里,拾來的幾十萬石糧食。
只不過這些糧食在數十萬計的災民面前,仍顯得杯水車薪。
顯出黑貓本體的玄玉坐在古巧兒的肩膀上,化作人形的古巧兒真就乖乖巧巧,一點也沒覺得不合適。
貓把老鼠當坐騎,難道不是很常見的事嗎?
在古巧兒身后,扛著囚龍棍,吊兒郎當跟著的,則是護堂仙家赤尾猴。
眼前的赤尾猴雖說看起來人模人樣,身上穿著的也是得體的綿布直裰,但若定眼細瞧,還是能看出尖嘴猴腮,滿臉絨毛的‘異邦人’特征。
好在貓仙堂業務多在夜里進行,縱使面貌奇特,也不會太過惹人注目。
但今日好巧不巧,幾位仙家剛回到井下街,就遇到了從仵工鋪出來的逸真道長。
此時此刻,玄玉坐在古巧兒的肩膀上;在它對面,凈虛觀主則盤腿坐在自家徒兒的肩膀上。
兩方人馬剛一碰見,護堂仙家赤尾猴立馬收起吊兒郎當的模樣,雙手下意識就把扛著的囚龍棍橫到身前。
赤尾猴加入貓仙堂時間較晚,并不認得眼前女冠,而它忌憚的也不是女冠本身,而是對方肩頭上渾身散發微光的小人。
赤尾猴隱約感覺,今天要出事。
然而下一刻,它便見到眼前女冠對著總堂主打了個稽首,笑道:
“青卿娘娘,貧道有禮了。”
玄玉目光看向逸真,又好奇的看了看小人模樣的凈虛觀主。
貓的好奇心已然再次升起。
“唔”眼看逸真道長開口打招呼,玄玉也有樣學樣的抬起兩只前爪,用類似拱手但更像是作揖的樣子說道:“逸真師姐,玄玉還禮了。”
逸真聽到玄玉喊她師姐早已見怪不怪,這貓向來隨徐青,她那位徐師弟平日喊她什么,玄玉便會跟著喊什么。
“這小人兒是”玄玉還是壓不住心里的好奇。
“這是貧道的師父。”
“好小的師父。”
玄玉口無遮攔。
“還沒我大。”
一直緘口不言的凈虛觀主到底沒把持住高人風范。
“此乃貧道元神顯相,你這小貓不在深山修行,跑來鬧市做甚?你就不怕哪日撞見像貧道一樣的高人,將你當做妖魔,除了去!”
凈虛觀主說到高人兩個字時,還特意加重了音調,似是對這貓先前無禮行為的回應。
玄玉睜大眼睛,湛藍的目光落在小老太身上,用極認真的語氣說道:“徐仙家身長八尺,沒有高人比徐仙家更高。”
貓愛攀比,玄玉尤甚。
這貓此時渾然不知元神顯相意味著什么。
只有赤尾猴手心冒汗,大氣都不敢喘。
凈虛觀主無話可說,胡寶松的學生,一個陰門行當的掌柜,還能有她高明?
不過凈虛觀主也沒出言和一個小貓爭執,如今的天地情勢,對于她這樣遵循正統,研習古法的老派修行者而言,還是太不友好了。
此消彼長,說不準將來某一天,眼前這貓兒,真就能趕超她,將她落在后頭。
而像她這樣身上清氣得不到有效補給的人,便是每次出手,都要斟酌再三。
兩相對比,某種概念上她還真不如對方來的自在。
凈虛觀主眉宇間隱含憂慮,一時間她也不知讓徒兒和這些不走尋常路的異類走在一起,到底是對是錯。
話分兩頭,這邊玄玉剛回到仵工鋪,就跳到棺材板上,看著寫對聯的徐青,興奮的分享方才的見聞。
“那還沒我高的小腳老太太,說自個是什么元神顯相,徐仙家知道元神顯相是什么境界嗎?”
徐青只覺腦袋后邊直冒涼氣,玄門中人在世人眼里是虛無縹緲,難以遇到的奇人傳說,而元神則更是傳說中的傳說,哪怕在修過真法的人眼里,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不!應該是連望都望不見的存在。
就這世道,哪來的元神真人?
可一旦有,那就不是簡單的事了。
徐青覺得有必要給玄玉好好講一講玄門修行的事。
“玄玉,你只知妖有三災利害,每攢五百年道行,便有一災,卻不知人在修行上,除了三災外,還有六境劃分。”
妖類修行不像人那么有儀式感,會把每個境界拆分開來,便于理解。在妖族眼中,拳頭大、法力高、道行深,便是硬道理。
其他虛頭巴腦的東西都不重要。
玄玉初聞六境法,還當是傳堂鐵柱修行的武道六境。
徐青搖了搖頭,耐心解釋道:“武道雖有六境,但卻和玄門六境沒有任何關聯。此為修行境界,不能和武道對標。前者流傳于市井俗世,后者則隱遁于世外,非常人所能知。”
“也不是那些沒有跟腳,沒有師承的妖怪所能知道。”
徐青看向玄玉,忽然笑道:“咱們貓仙堂雖然談不上有什么跟腳,但卻是有許多‘尸承’在的。”
玄玉疑惑道:“有許多師承?除了胡寶松,柳有道,徐仙家難道還有別的師承?”
“非也!”徐青輕笑道:“此尸承非彼師承,世間萬物皆為老師,我只是恰好認識的人多一些罷了。”
仙堂仙家講究人脈,而徐青本身也有人脈,不過是死人脈罷了。
那些尸體,尤其是玄門或者陰門中人的尸體,更是他的‘冥師”。
名師出高徒,何況一群名師了。
“而玄玉仙家跟著我,便等同于有了無數好老師。”
玄玉聞言眼睛愈發明亮。
“你不是好奇元神是什么層次的高人么?我現在便告訴你。”
徐青壓下心中雜念,語氣始終保持平和。
“玄門有六境,分為辟邪、通識、刑魂、斬衰、塑命和元神。”
“辟邪,也叫降靈。那些會役鬼小術、遣神開光的,都算第一境修士。
踏入這一境的人,只要不亂來,便可得生來之壽,不懼病患。生來有多少壽命,死時便是多少壽命,若是橫死,也有機會借尸還魂或是以陰魂存世。
第二境通識,人有九通識,只要開啟一個,便算踏入第二境。這一境的人開啟哪個通識,便會獲得哪個通識的神通。不過不管通識開啟多少,都只增加一甲子的壽元。”
“第三境刑魂,可分陽刑、陰刑,對應人之陽魂、陰魂。此境修士可以拘魂拿魄、修煉魂魄真靈,神游陰陽,亦可向天借壽三百。
第四境斬衰,所謂天地銀莊,有存有取,衰境需還壽于天,斬壽五百.”
玄玉瞳孔放大道:“刑魂借壽三百,為何斬衰就要斬去五百?”
徐青耐心解釋:
“因為利息!人之修行本就奪天地造化,為天所厭,許多人困在這一境,便是因為沒有延壽法門,補不上虧空,當生機流失殆盡,人也就死了。”
“邁入斬衰的修士要么度年如日,如履薄冰。要么便化身邪魔妖人,奪壽數,煉大藥,補虧空。算是最難熬的一個境界,也是修士最容易走入邪道的關口。”
“可一旦度過斬衰這一關,人便能通過天地考驗,得到反哺,不僅可以補足虧空壽元,還可以獲得新的壽數,只是這壽數有多有少,還要看修行的法門,個人的天資悟性,以及運道。”
“第五境塑命。走到這一步的修士或多或少都懂得一些長生之術。有了充足壽數,他們便修玄法,煉神通,企圖找到那一絲成仙了道的契機。而這一境也對應道門的煉神還虛階段。”
徐青講完前五境便不再說話。
被吊足胃口的玄玉耐不住問:“那第六境呢?”
徐青露出略微邪惡的笑容,陰森森道:“第六鏡你不是剛見過嗎?逸真師姐的師父,玄玉仙家口中那巴掌大的小老太,就是位元神真人。”
玄玉后脖頸發涼,弱弱的問:“元神,很厲害么?”
“很厲害!厲害到我拜那么多老尸,都不清楚元神真人到底有多強橫,我只知道他們無限接近于傳說中仙人。”
“若不是通天路斷,說不準凈虛觀主已經脫離凡塵,成為那高高在上的仙人了。”
玄玉此時才反應過來,凈虛觀主口里的高人有多高。
“那徐仙家在哪個境界?”
徐青瞥了眼對他抱有極大期冀的玄貓,幽幽道:
“我不修六境之道。”
“那徐仙家修的什么?”
“我啊,我修的是這破爛的世道,每天縫縫補補,關門殮容,開門出殯.等哪天我能把這生意徹底做大,興許我的道就修成了。”
另一邊,棺材鋪里。
凈虛觀主同樣語重心長的在和逸真談話。
“依為師看,這井下街妖氛極重,雖然為師不知它們用了什么法門,遮蔽了氣機,但妖與人混居,本就不是什么好事。”
逸真清咳一聲,小聲提醒道:“弟子也有土山集血脈.”
凈虛觀主不聽這話還好,一聽便又想起被胡寶松拐騙走的紫宸。
“土山集好歹是有名仙府,這井下街算什么?”
“貓鼠猴子公雞烏煙瘴氣,哪有玄門清修的樣子。”
“師父,公雞是咱們自己家養的。”
凈虛觀主無言以對,不過當來到棺材鋪后院,看到院里的大桃樹,以及遇見生人,立馬化作緋紅妖氣,遁入桃樹的女子時,小老太立馬就有了新的罪證。
“沒有公雞,可還有樹妖!”
“養妖為患,難道這就是你說的值得結交的俗世朋友?”
凈虛觀主饒是見多識廣,可在一條街上一次看到這么多妖怪,還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如果不是確認這里是人間,她還以為自個來到了哪處深山老林里。
這事沒得狡辯,逸真道長只得替徐青多說好話:
“徐師弟沒有正經師門,只學了出馬仙這一旁門,他身為仙堂里的掌教,自然要廣收仙家。而且我看這些妖怪被他調教的也挺乖巧,每日做的也都是善事”
凈虛觀主不以為意,旁門左道本就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做的再好有什么用?
“你也說是旁門,他就算能讓那些妖怪與人為善,又能賺取多少香火?那些名門大觀,大宗廟宇,哪個香火不比他的堂口鼎盛?”
說話間,凈虛觀主伸出食指,往桃樹上遙遙一指。
一點瑩白光團匯聚,最后落在桃樹之上。
桃三妹驚呼一聲,忙不迭的現出身形。
“真人手下留情!晚輩乃貓仙堂掃堂仙家,亦和這位道長有些許緣法,當初胡寶松嗜酒墮落之時,還是晚輩暗中提點,他這才幡然醒悟。若不然也不會和紫宸道長結緣,生下前輩的徒弟”
凈虛觀主原本只是想尋個添茶倒水的丫鬟仆役操使,并未把桃三妹放在心上,哪曾想對方為了緩和關系,竟倒豆子似的說出許多連她都不知道的事情。
合著放出胡寶松這混賬的罪魁禍首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