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就連往日較為冷清的井下街,都顯得熱鬧起來。
大清早,老天爺還打瞌睡,不肯睜眼的時候,井下街頭卻忽然傳來金雞啼鳴。
正鋪設紙張,研磨筆墨的徐青不自覺停下動作。
這興奮的雞叫有點耳熟。
仵工鋪里,聽到雞鳴的食夢蠱猛然一個鯉魚打挺,愣是從柜臺上摔到了地上。
由于蟲體太過肥胖,大白蟲落在地上時,滾圓的肚腹還彈了幾彈,仿若皮凍。
食夢蟲來不及多想,幾乎下意識便往徐青這頭拼命蛄蛹。
當仵工鋪門前出現一只金雞身影時,食夢蟲亡魂皆冒,它使出吃奶力氣,在金雞沖來前,跳到了徐青身前的棺材板上。
四十來斤的大公雞看到蟲子,眼睛立時冒出綠光。
那架勢就像一整年沒吃過一頓葷腥的食客看到了滿漢全席。
但不等它沖到近前,便被眼疾手快的徐青鎖住了命運的喉嚨。
咯咯叫聲戛然而止。
徐青隨手將金鸞丟到角落里,就像丟一件垃圾,事后他又嫌棄的往身上抹了抹手。
這雞重倒是沒以前那么重了,可見回五老觀的這些日子里減肥相當成功。
后者絲毫不覺生氣,渾身金羽的公雞屁顛屁顛跑到徐青跟前,一只雞愣是露出了狗里狗氣的諂媚神態。
徐青牙花子直嘬,要說他仵工鋪里養的小動物不少,但那些小動物都能自食其力,唯有金鸞這只蠢雞,不僅平日里不干活,吃得還比誰都多!
他如今事物繁忙,可沒精力帶著它整日去花鳥街遛彎找蟲子。
“逸真道長呢?你不在五老觀,跑到我這里做甚?”
“還有!那蟲子是玄玉仙家養的寵物,你休要惦記!”
金鸞頗為可惜的將視線從肥白大蟲身上收回,隨后它便咯咯的叫個不停。
徐青精通鳥獸之語,他聽到金鸞抱怨五老觀整日閉門吃齋,除了五谷米糧,便再沒其他俏食。
末了,四十來斤的大公雞還張開翅膀讓徐青看,意思是逸真道長苛待它,把它都給餓瘦了。
徐青看得是眼皮直跳。
尋思你這哪里瘦了?
雖然這蠢雞當初借住在他這里時,體重長到了快七十斤,但那已經不是雞了,而是一只長著雞毛的彌勒。
放到天心教,都能當彌勒下生,未來佛潛降。
徐青沒搭理金鸞訴說委屈,他直接問道:“逸真道長也來了津門?”
金鸞連連點頭。
這饞嘴的公雞為了找徐青這張免費飯票,沒等埠口的渡船靠岸,便撲棱著翅膀,飛上了岸。
而逸真道長現在還正在趕來的路上。
徐青問師姐來津門有什么事。
金鸞便說五老觀的觀主想要見一見他。
誰?誰要見我?
正寫對聯的徐青手一抖,驚疑不定道:“逸真的師父找我干什么?我和她很熟么?”
金鸞解釋,老觀主在觀里偶爾會聽逸真提起他,而它也會時不時憶苦思甜,懷念在仵工鋪的日子,每當老觀主喂它糙米粗糧時,它就會表達出對徐青的思念之情。
長此以往,老觀主自然而然便對徐青產生了濃厚興趣,金鸞覺得那是欣賞,是它美言的功勞。
說完這些,金鸞還挺起胸脯,頗有邀功行賞的意味。
徐青強忍過年殺雞的沖動,這哪是欣賞,這分明是長輩害怕家中晚輩被外人‘帶壞’,特地過來摸他的底來了!
“你家觀主什么修為?”
金鸞一臉茫然,老坤道向來不顯山不露水,它還真不知道那老太婆什么道行。
徐青搖了搖頭,不再多想。
他有瞞天術在身,這天字神通連身份未知的老嫗都能瞞過,他倒不擔心五老觀的觀主發現異常.
徐青所擔心的乃是胡寶松當年惹下的風流債,畢竟在逸真口中,胡寶松是他半個老師,逸真名義上算是他的半個師姐。
萬一那老坤道將胡寶松的賬算到他頭上,那他多冤枉?
“這老狐貍倒是樂得輕松,兩腿一蹬,就把一屁股舊賬甩了個干凈。現在可好,弄不好還得連累我遭殃。”
這邊,徐青剛寫好一副對聯,門外便多了一道闊別已久的女冠身影。
儀態端莊,眉眼清冷,卻又藏有別樣風韻的逸真道長俏生生的站在鋪門外。
“這老狐貍生的閨女倒是挺俊。”
徐青抬眼看去,只見逸真道長身后背著一只木匣,朝他露出了一抹淡雅的笑意。
“徐師弟,貧道稽首了。”
“師姐一個人來的?”
徐青放下筆毫,起身來到鋪門外,四下觀望。
“你在找什么?”逸真道長有些疑惑。
徐青松了口氣,回過頭道:“我聽金鸞說你家師父要來考效我,害得我好一陣緊張.”
逸真道長有些摸不著頭腦道:“考效?我師父確實說過想要見你,但這和考效有什么關系?”
眼見沒了外人,徐青說話也就隨意許多,他眨了眨眼,有些揶揄道:“丑媳婦還要見公婆,你在外又不曾交過朋友,你家師父聽聞我的消息,可不得過來找我的晦氣。”
女冠聞言面色略微有些發紅,但更多的卻是古怪。
她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徐青,隨后解下背后木匣,放到鋪滿對聯的棺材板上,清咳一聲道:
“師弟千萬不要拿師姐說笑,不然后果難料。”
后果難料?能有什么后果?
徐青總覺得今日的逸真有點不對勁,往日他與這位師姐說笑的時候,對方都是一笑而過,偶爾還會嗔怪一聲,但并不會真正放在心上。
可今日怎么突然沒頭沒尾的說了這么一句話?
徐青只當是有些日子沒見,師姐難免有些拘謹,也不太當回事。
他轉而看向逸真放在棺材板上的木匣,眼前一亮道:
“嗐,師姐來就來吧,怎么還帶禮物過來!”
逸真急忙起身,伸手按住木匣,吶吶道:“什么禮物?”
徐青再次眨了眨眼:“今日臘月二十六,過幾日就是年關,師姐難道不是過來拜年的么?既然拜年,那肯定有拜年禮不是?”
逸真聞言臉色騰的一紅,有些窘迫道:“山中無歲月,我卻是不知年關將近”
“師姐在五老觀難道從未度過俗世節日?”徐青詫異。
“不曾。”
徐青嘖了一聲,說道:“師姐忘了胡師說過的話?”
逸真道長眉頭一挑。
她那不負責任的父親倒是真說過一句話。
當時胡寶松說,仵工鋪的徐小子不是一般人,只不過那小子刁滑的很,他的話你可以盡聽,但不能盡信。
逸真至今都不明白這句話是何道理。
什么叫可以聽,但不能信?
既然可以聽,那為什么不能信?
逸真還以為徐青要解答出這個困擾她多時的謎團,結果下一刻,對方卻開口道:“胡師曾說過,狐族修行需得入世。不管青丘也好,胡楊氏也罷,它們曾經之所以強盛,就是因為天地尚且互通,旁人忌憚青丘和土山集結下的仙緣。”
“就如師姐所在的五老觀,五老觀頗有根腳,亦有仙緣傳承,師姐生在觀中,便有了這份緣法。”
“但師姐若是想更進一步,還得入世。”
逸真道長聞言深以為然道:“這道理我自然懂得,不瞞徐師弟,我此次下山便是奉請師命,特來入世修行。”
“只是從前師父她老人家不放心我獨自外出云游,是以從不令我遠行。”
徐青點頭道:“當今大劫之世,便是仙人下降也自身難保,你師父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
“不過師姐的師父,為何又肯放師姐下山入世了?”
逸真道長莞爾一笑:“因為師父她老人家陪著我一塊下山了”
徐青神情一滯,他展開望氣術,四下觀望,并未發現什么奇怪身影。
“師姐什么時候也學會開玩笑了?”
見徐青緊張四顧的模樣,一直以來都很端莊的逸真道長也沒忍住笑出聲來。
“貧道從來不騙人,也不會開玩笑。其實家師一直都在這里,方才師弟說的種種言語,想來也都讓她老人家聽了去。”
徐青徹底沉默。
這回他再次凝神感知周圍,仵工鋪內外,除了逸真道長外,依然尋找不到任何一點活人身影。
排除所有可能,那么最不可能的地方也就有了可能。
徐青目光落在逸真道長放在棺材板上的木匣上。
那木匣豎立在棺蓋上,全部尺寸止有二尺余長,一尺寬,匣外貼黃符,內里并無任何氣機流露。
逸真道長見徐青目光緊盯木匣不放,當即便拱手拜請道:“徐師弟幫助弟子良多,亦是弟子家父生前認可之人,師父實在不必如此謹慎。”
逸真話音未落,木匣上所張貼的符箓忽然無風自起,隨后符上字文發出淡淡青光,繼而紛紛以類似九宮八卦的格局,滯停在空中,將木匣護在其間。
伴隨著木質機括的輕微響動,木匣蓋子如門戶打開,接著從里面走出來了個袖珍小人。
小人渾身散發著瑩白微光,看面貌是個鶴發童顏的老太太,更為關鍵的是,這小老太身上散發的氣息極為清正,完全不似這個時代修行的人!
徐青拿自個與小老太對比,就宛如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嗜血魔頭和一個服食清氣,救濟世間的方外善信一般。
不過很快徐青就又發現了不尋常的地方,對方身上的清氣似乎并不受這方天地待見,所以小老太就用符箓布置了一套類似過濾裝置的陣法,將那些摻雜在濁氣里的清正之氣一點點剝離出來,納入軀體當中。
恍惚間,徐青竟有種對方是淤泥中生長出的綠植,遺世而獨立的感覺。
上次給他帶來這種感覺的還是楊春甫的師父,那位在衡麓山修行的葛道長。
徐青在打量五老觀觀主的時候,只有一拃高的小老太也在盯著他來回審視。
末了,老觀主率先開口道:“貧道凈虛,你這小子”
凈虛眉頭緊皺,訓誡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壓了回去:“罷了,看在你還算規矩的份上,貧道不與你計較。”
徐青拘謹回道:“前輩寬厚待人,對晚輩耐心有加,可見是個和藹可親的人,自然不會和晚輩一般計較。”
凈虛觀主看向徐青的目光多少有些不太友善,方才對方說的那些話,她可都盡數聽了去!
可憐她的徒兒,性情單純,未經世事,偏又是個重情義的姑娘家。
而眼前這小子卻能說會道,臉皮也不是一般的厚,指不定哪日她的徒弟就會著了這小子的道。
上次給她帶來這種感覺的,還是數十年前的胡寶松。
那老狐貍最開始誘拐紫宸的時候,就是這般識趣知禮,以至于連她都被蒙在鼓里。
等發現時,紫宸已然珠胎暗結,成了人婦。
每每想到此節,凈虛就覺得心里有氣。
也難怪眼前這小子會得到胡寶松認可,合著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不過凈虛觀主到底還是壓住了心里的那點不待見,她轉而言道:“你這鋪子太過陰晦,不利正道修行”
“這是生意鋪子,原也算不上修行所在。”徐青笑呵呵道:“而且我這生意平日里做的也是一些收殮尸骸,給人出殯的活計,有些陰晦之氣也實屬正常。”
接下來,凈虛觀主又問了問徐青的籍貫,生辰八字,還有各種雜七雜八的問題,弄得倒像是查戶口似的。
一旁逸真道長幾次欲言又止,都被自家師父所無視。
這些東西徐青早就有所準備,他隨便應對一陣后,眼看對方還要詢問,便立刻打斷道:
“前輩遠道而來,舟車勞頓,應該早些休息”
凈虛觀主點了點頭道:“是該休息,不過貧道可不住你這里,這地方濁氣太重,貧道不愛在此久處。”
徐青笑呵呵道:“街頭棺材鋪最為清凈,前輩可去那里歇息。”
好說歹說,糊弄走逸真道長的師父,徐青這才松了口氣。
誰能想到,這小老太竟然會躲在一個小匣子里。
不過徐青卻察覺到,那小人可能不是老太的本體。
看起來更像是類似元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