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擦黑,十三具嶄新尸體陳列在仵工鋪,初秋的小涼風往鋪子里一吹,覆蓋尸體的紙衾便開始晃動。
幾名衙差打了個哆嗦,等出了鋪門,這才覺得身上熱乎起來。
“這徐掌柜的活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誰說不是,這黑燈瞎火,十幾具尸體擺在屋里頭,他也不覺得害怕。”
又有衙差說道:“怕就怕哥幾個哪天要是出了事,也得躺徐掌柜的鋪子里頭。”
“老五,你不會說話就給老子憋著!”
寂靜的井下街頭,衙役啐罵玩笑的聲音傳出許遠。
仵工鋪里,徐青從貼白紙的崔家人開始,一具具進行查驗超度。
當看完崔家人尸體的走馬燈,徐青久久無言,他這些年見過各種死因的尸體,但欺負他人不成,反將自己全家都害死的,他還是頭一次遇到。
只是這里面還有許多細節尚未完全理清。
徐青抱著吃瓜吃完整的態度,又從貼黑紙的李家人身上開始探尋。
然,徐青從頭看到尾,也依舊沒能將全部線索串聯起來。
這李家和崔家雙雙滅門一案,明顯缺失一個關鍵紐帶。
徐青最終將目光放到了唯一沒有誤食菌子,且知曉全部根由的李家老漢身上。
度人經翻頁,陰川碑林浮現,當李老漢的走馬燈跑起時,李家、崔家所有人的生前經歷,便瞬間串聯到一起。
時間要回到三日前,臨江縣外有一個百家村,顧名思義,這村里頭活泛著百樣人,每家每戶姓氏都不盡相同。
在村東頭,有這么兩家人,一家姓崔,一家姓李。
崔家當家男人喚作崔大嘴,生得闊口利齒,專愛貪人便宜。
另一家管事的名叫李多計,人如其名,精于算計。
這兩家算半個鄰里,為什么說是半個?因為在兩家中間還夾著一戶老實人家,且家中只有一個人,喚作韓貴。
韓貴老好人一個,剛到村子時就是一副悶葫蘆脾氣,村里人說他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心眼兒沒屁眼兒硬,連條屎都夾不斷。
這日聽聞陳縣令要在鄉里興建學堂,隔鄰崔大嘴和李多計兩家喊他去做工,砍木頭做那木工活掙快錢。
韓貴沒有拒絕,跟著去了。
不過當日活兒干到半截,天上就忽然掉起零星小雨來,而且有愈來愈大的趨勢。
那崔大嘴和李多計多精的主,一個說自個前日剛感染風寒,經不得風吹雨淋;另一個說山里有菌菇,他早年認得一個從滇南過來的蠻子,教過他采菌,那菌子鮮得能把舌頭咬掉,等他采來菌子,到時候分給韓貴,讓他帶回去解饞。
兩人各有各的理由,韓貴憨實一笑,似是信以為真,便獨自冒雨轉移那些木料。
山深林密,崔大嘴和李多計尋了個三人合抱粗的老樹,那老樹內里中空,卻是正適合歇腳避雨。
期間崔大嘴問李多計:“你真和滇南的人學過采菌子?我可聽說那東西吃不對,是能吃死人的!”
李多計笑呵呵道:“我哪學過那個,不過我以前在津門做活的時候,倒是真吃過滇南人做的全菌宴,那味道豈是一個鮮字了得!”
崔大嘴笑罵道:“那你還說要給韓愣子采菌菇.”
“嗐!你懂嘛呀,那韓愣子傻子一個,我回頭說一句沒遇見,或者說遇見了野狼狗熊,不小心把采的菌子都丟了,他還得問我一句有事沒事。咱哥倆呀,就好好歇著,甭擔心!就讓那傻子干吧,反正工錢都是一樣拿。”
你看這說的是人話嗎!
崔大嘴聞言嘿嘿一樂,倆人就這么歇了足有半天。
等到后晌雨歇,兩人這才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往回走。
許是這場雨下的,又或者是林子里本就潮濕,崔大嘴拿著細棍子打草驅趕露水的時候,忽然瞥見深草叢里,腐朽的爛土爛木頭上,長了一片又一片的菌子。
那菌子水靈靈的,還掛著露珠,就跟那花花綠綠剛撐開的傘似的。
“多計!你快看這是嘛?”
李多計循聲望去,眼珠子頓時一亮。
這玩意兒和他前年在津門吃的菌子簡直一模一樣!
“嘿,要不說還是咱哥倆有口福!那韓愣子光顧干活,哪有這緣法?”
不過李多計心里門兒清,蕈菇這東西,向來是神機鬼變之物,你看著一樣,吃到嘴里可就不一定了。
李多計心思轉得快,他當即說道:“我們自己家吃,萬一中毒了豈不冤枉?不如先叫那韓貴吃吃看,他要是沒事,咱們再吃。”
崔大嘴立刻撫掌道:“還是你機靈,要不別人都叫你精豆子!”
倆人干活不積極,摘蘑菇偷懶,滿足口腹之欲倒是比誰都勤快。
崔大嘴拿身上青布馬褂裹了滿滿一包蕈菇,李多計則把衣服長袖、領子打了個結,當口袋來裝。
待回到林子外,崔大嘴假裝大方,將一小兜菌菇塞給韓貴,說道:“韓老弟,這東西金貴著吶!你拿回去嘗嘗鮮,這可是咱鄰里間的好情好誼!”
李多計也跟著幫腔,二人一唱一和,演的比真的還真。
韓貴推不過,照舊憨實一笑,道謝接下。
等幾人折返學堂的時候,依舊是韓貴扛著木料。
李多計和崔大嘴則揣著各自的包裹,還有那些現采的菌菇去領當天的工錢。
中途,韓貴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抗送木料的時候,拿手扶了扶腰,那掛在腰間的菌菇袋子可就落到了地上。
袋子落地,韓貴聳聳肩,腰桿子一下就直了起來,走路也比有外人時更輕快了些。
沒人知道,韓貴走后不久,那袋子就被一個容貌娟秀的女兒家拾了去。
徐青看到這里時候,還特意拿出山河圖里的布袋對照了下,還真就是柳老板撿拾的袋子。
這事到這里還沒完,李多計貪嘴心急,第二日天沒亮就帶著崔大嘴堵到韓貴家門前,咧嘴笑問道:“韓兄弟,菌子好吃不,可是鮮到骨子里了?”
韓貴沉默片刻,甕聲甕氣道:“好吃,比那大魚大肉還好吃。”
左右兩家鄰里一聽,心下大定,當即放心回家,讓家里人做了那些蕈菇,一塊兒大快朵頤。
然,前后不過一個時辰,兩家人便腹痛如絞,有些還在大聲囈語,口中高呼‘休搶我的銀子’,并作廝打纏斗狀。
唯獨李家一位一直清醒的老人著急的直拍大腿,但卻無可奈何。
等到村人聽聞動靜趕來查看時,崔家五口、李家七口人,已全數中毒躺倒,眼見是救不活了!
偏只有李多計的爹,李老漢,還活的好好的。
眾人瞬間就把目光落到了李老漢身上。
村人對李家的事有所耳聞,年過六十的李老漢,因兒子不孝,嫌他老無用處,平日里連碗熱湯都不分他,只把殘羹剩飯喂狗似的倒給他。
大家很難不懷疑,這事兒是李老漢故意投毒所致。
然而,李老漢面對質問時,卻捶胸頓足,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喊叫道:“我兒子再不肖那也是我兒子,我豈會害他?是那韓貴!韓貴那殺人賊,他明知菌菇有毒,卻說無毒,這才害死了我兒孫七口,天理難容!”
鬧畢,一伙人來到韓貴家,把那韓貴和李老漢一同押往衙門,請縣太爺公斷。
公堂之上,韓貴二話不說沖上堂跪下道:“大人,我該死!是我遺落了崔、李二人所贈菌菇,也是我不落忍,怕折了鄰里情誼,這才嘴笨瞎編,說吃了菌菇,害了兩家性命!”
陳光睿是個明白人,韓貴一開口,他便捕捉到了里面的信息,于是他就問韓貴是怎么笨嘴瞎編,怎么得的菌菇。
問完韓貴,陳光睿又從李老漢和村民之間做印證,最后衙門捕頭趙中河火速前往學堂,尋來幾個見到崔、李二人采菇而回的匠人。
查清根由,審明原委,陳光睿當堂拍響驚堂木,判道:“韓貴雖撒謊,卻無心害命;崔大嘴、李多計自個算計,是咎由自取,與韓貴無干!”
陳光睿三言兩語,便敲定了韓貴無罪。
韓貴始終待在一旁,臉色木然,倒真像村民口中說的悶葫蘆、老好人。
李老漢一聽陳光睿判韓貴無罪,心里那叫一個氣呀!
他就指望著‘青天大老爺’伸冤,不料到頭來卻判了個“多行不義必自斃”。
李老漢當天被同村人送回家,要他及時準備棺木壽材,可老頭一看家里一個人也沒,心里哪受的了,當時趁著沒人,尋了根繩子,吊在梁上,等人發現時,已然一命嗚呼。
要說這世上的事,奇就奇在‘人算不如天算’。
崔李兩人聰明反被聰明誤,到頭來,老實人得活,奸滑鬼喪命,李老漢也賠了性命,這還真像是一樁糊涂案,全是心魔鬧的!
但,韓貴真的不知那菌菇有毒嗎?
或者說,老實人真就像眾人眼里看到的那般老實嗎?
徐青回想起那日去學堂時擦肩而過的憨實木工,搖了搖頭。
有道是善惡隨人作,禍福自己招,崔李二人屬于是自作孽,不管韓貴是有心無心,徐青都不會前去探究。
至于韓貴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想來也和他這個白事先生沒什么關系。
十三具尸體超度結束,徐青清點獎勵,都是些諸如遺夢菇、打人菇、飲泣菇、成仙菇、捧腹菇這類菌子。
遺夢菇能使人男子夢遺,女子夢潮;打人菇能使人失去理智,誤以為周遭皆是仇敵,從而大打出手;飲泣菇能使人大哭不止;成仙菇能使人夢里成仙;捧腹菇則能讓人大笑不止.
徐青捧著一堆顏色各異的蘑菇,半晌無言。
這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菌種?
把玩著各色菌菇,徐青忽然想起自個兒的蒔花催花術,也不知這些菌菇能否大量培育出來
清點完獎勵,徐青再看那些尸體,已然不見一絲菌菇毒素留存。
百家村,韓家院內。
韓貴收拾好行囊,拿起往日抗送木料時常用的手杖,用力一拔,寒鋒頓現!
合上手中藏刀木杖,韓貴抬頭瞧了眼面前的茅屋土房,隨即頭也不回的離開家宅,毫無留戀之情。
待來到村頭,有頭戴銀冠,身披素白披風,穿著一襲靛藍云紋錦袍,腰間斜挎寶劍的騷包劍客攔住韓貴去路。
“天心教圣主韓仁山,曾巧施手段滅女鹽王曹秀英滿門,力奪津門六路鹽幫,縱橫津門,無人能敵”
那劍客騎在高頭大馬背上,故意伏低身子,俯視著韓仁山道:“一代宗師,英雄一般的人物,怎么就成了種地老農,窩在這么一個窮地方?”
韓仁山抬頭看向眼前的中年劍客,面無表情道:“姬靈舟,這津門沒你想的那么簡單,我天心教昔日何等風光?可教內五位護法卻折了三位,至今不知敵手是誰。”
“據我所知,你蒼義團在津門負責管理日照堂的香主和臨江縣分舵舵主已然失蹤許久,而落在左子雄手里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卒子。”向來擺著一副憨實表情的韓貴終于扯著嗓子笑了兩聲。
“你以為我姬靈舟是嚇大的?”中年人眼睛微瞇,忽然問道:“天心圣主,你躲在臨江縣外,打扮成這副模樣,莫不是怕那所謂的敵手,不敢輕易入城吧?”
“你說的對,我確實怕!”韓仁山沉默片刻,也不嫌丟人:“一個是男是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卻對我等了如指掌,姬元帥難道就不怕嗎?”
韓仁山咧嘴一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姬元帥親自過來找我,也是因為此事吧?”
姬靈舟沉默片刻,提了口氣道:“韓兄,如今大敵當前,你我又有共同的敵人,我們何不同舟共濟,一起應對.”
韓仁山并未正面回應,他忽然說道:“傳聞津門曾有一位身跨黑虎,手持金龍如意的天神,歸墟在陰河古道,此言雖然未必為真,但可以確定的是,曾經確實有一位門道中人,且至少是天人境界的方外修士羽化在陰河。”
“姬兄若肯同我一起尋到那人羽化歸墟所在,我便答應和姬兄合作。”
神死路歸墟,這天下有無神明尚且另說,但天人羽化之地,想來必有重寶。
姬靈舟目光閃爍,這消息他并不是第一次聽聞,只不過他從來都當個笑話,但能讓韓仁山在意的事,就必然不是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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