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街,紙扎鋪。
自打吳家人將店鋪轉手給徐青后,這間紙扎鋪就成了徐氏鋪子的售后服務所在。
徐青不在的日子,所有喪葬業務幾乎都是由古子虛撐頭,帶著香燭鋪、壽衣鋪等一干人馬完成的。
有時逢上生意興隆的時候,兩三場白事擠到了一起,就連街尾木匠鋪、街東雜貨鋪的掌柜也得指使伙計學徒或是家里閑人搭把手。
原因沒別的,人棺材鋪里的棺材可是木匠的大客戶,另外紙扎鋪需要的漿糊膠水、紙張紋樣、彩繪顏料等物也都是從雜貨鋪里購買,雜貨鋪的掌柜可不得搞好關系!
先不說生意不生意的,往后街坊鄰居之間,誰要是眼一瞪,腿一伸,沒了,不還得央請人家來安排后事?
如今喪葬一條街的幾個鋪子又都以徐氏鋪子為首,大家伙心里明白,自然就樂得幫忙。
等到徐青回來的時候,古子虛所在的風水堂把所有業務都安排的井井有條,并且做了賬本,里頭收支分明,不管活人還是死人的名兒,都記在了本本上。
徐青視察各堂工作,內心感到寬慰的同時,也不忘給大家畫餅吃。
“老古啊,你可千萬不要驕傲,你閨女巧兒年紀還小,以后用香火的地方多著呢,你這個年紀正是拼搏的時候,還得繼續進取。需知多為后輩子女著想,那就是替自己著想。”
一把年紀的古子虛拍胸脯保證,感覺渾身都充滿了干勁兒!
老耗子精著呢,它心里門清,別人家畫餅那是只能看不能吃,但掌教畫的餅那可是實打實能吃到嘴里的。
轉完風水堂,徐青又特意點了傳堂的黃小六幾句,給了不少的丹藥零嘴。
這小家伙是他從黃老須那里拐來的,踏實肯干,腦子靈動,腿腳也勤快,等到哪日黃老須駕鶴西去,整個黃條山的黃皮子就都是他貓仙堂的眼線腿腳,屆時別說臨江縣,就是整個津門哪里發生了什么事,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處理完堂口的事,徐青轉而又通過血湖法界,看了看保生廟的近況。
保生廟里,一條兒臂粗的白蛇正對著保生娘娘像點頭哈腰。
這小白蛇跟著劉穩婆的時候,窮日子過慣了,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樣,如今它跟著徐青,選了金氏做出馬,每次收到的香火薪俸多到都能買它以前的命。
徐青拿香火畫餅子,小白蛇聽得渾身打雞血,恨不能把自個劈成兩條,將青春盡數揮灑在保生廟里。
仙家和人一樣,有了盼頭就有使不完的勁兒!
繡娘和追喪馬除外。
這倆不用徐青畫餅,前者不愿來世當牛做馬報答徐青,于是就留戀世間,整日在別院盼星星盼月亮,巴不得哪天先生能過來,親自考核她的業績。
至于后者,都已經是馬了,還能怎么樣?
城里的事解決完,徐青轉而又去了趟亂石山,玄玉非要跟著一同前去,說是它身為貓仙堂的總堂主,視察自己的堂口理所應當。
徐青也不戳破它的那點小心思,索性就帶著它一同前往。
壓堂鴰爺外出公干,至今未歸,管理亂石山烏鴉的事,也就落在了徐青頭上。
好在烏鴉本就是智慧之禽,能吐人言,再加上徐青偶爾投喂的各種靈丹妙藥,如今這些烏鴉多半已經通了性靈,能與人對答如流者也不在少數。
這些都是壓堂的生力軍,徐青早前就給壓堂的烏鴉們指過明路,誰要是想要進步,想學習人言踏入修行之門,那就去找私塾。
烏鴉個頭不大,來去自由,落在私塾學堂的門口,窗前,房頂上,都能學到知識,而且還不用交學費。
兩年下來,壓堂的平均文化水平,已然碾壓其他各堂。
個別烏鴉甚至能用爪子鳥喙,在地上寫字作畫,只可惜鴰爺不在,看不到壓堂蒸蒸日上的景象。
徐青支起黑板,拿著圣言尺在亂石山講了幾天課,期間玄玉尋找借口想要回仵工鋪看管店面,卻被他無情駁回。
來的時候說的義正言辭,現在一聽要上課就想走?晚了!
徐青從《妖怪和人相處的一百條法則》講到《妖性的弱點》,又從食氣修行,講到了妖類躲避災劫時需要注意的事項。
當說到三災利害時,徐青讓玄玉這位剛度過雷災的堂主以身講法,親自講解雷災的恐怖之處,以及功德香火的重要性。
總而言之,只要壓堂的各位小仙家好好修行,努力為堂口做事,積攢香火,那么將來哪怕遇到災劫也無需害怕,這就是津門第一堂口給出的底氣。
鴉有反哺之義,馬無欺母之心。
在徐青離開前,一群烏鴉叼來四般果子,如榛子、松子、榧子、核桃,投喂給他。
徐青很開心,亂石山的松鼠罵的很難聽。
“徐仙家接下來要去哪?”
“去關門村看看大壯和二壯。”
亂石山距離關門村不遠,徐青騎著追喪馬也不著急,一路上走馬觀花,當路過一處村落時,他看到了村口新搭建的一座神龕。
那神龕里供奉的不是別個,正是保生廟的保生娘娘。
“徐仙家越來越有名了。”
當來到第二處村落,徐青看到村子里擺放的貓仙神龕時,他終于露出了笑容。
“看來玄玉仙家的名氣也不小,你看這泥塑小貓,還用筆墨涂了層,跟個小臟貓似的。”
玄玉盯著那造型潦草的泥塑玄貓,幾次強忍住了祭出劍丸的沖動。
這貓兒像做的也太丑了!
為什么徐仙家的塑像就能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還有可愛的虎頭鞋、小繡鞋擺在神龕里頭,它的就這么敷衍?
貓心里意難平。
當來到黃平鄉里,徐青又在原本推倒的尼姑廟前,發現了一座新搭建起的侯大將軍廟。
“侯大將軍廟?這是誰家堂口?”
徐青心里納悶,他走進一看,只見用茅草木棚粗率搭建的廟宇里,供奉著一尊猴子塑像。
上面還有牌位,歪歪扭扭蚯蚓爬似的寫著:猴兒山侯大將軍之位。
玄玉跟著徐青來到廟里,四下觀望,竟瞧不見半點香燭,半份供品。
這仙家堂口未免也太寒酸了。
“好可憐的仙家,竟然連一點香火都沒有,它是怎么做到的?”玄玉百思不得其解。
徐青深有同感的點了點頭:“既然同是仙家,我們就為它上一炷香吧。”
仙家圈子講究的就是人脈,拼的就是團結,只有這樣,本地的仙家才能站穩腳跟,不被外地來的過路仙家欺負。
焚上一炷香,玄玉又從小書包里抓出一把榛子核桃等四般供果,放到了香案上。
等到兩人離開,供奉在神臺上,披盔戴甲的塑像方才后知后覺,睜開了雙眼。
祂低頭四顧,沒看到人影,只有香案上有兩炷快要燃盡的香,以及香爐旁邊放置的一堆堅果。
侯大將軍見狀,禁不住面露喜色,終于!終于有人給祂上香了!
這是祂在貓仙堂一家獨大的情況下,得到的第一縷香火,祂又怎會不欣喜?
徐青不知窮酸廟里的情況,他帶著玄玉,乘著馬繼續沿著黃平鄉往關門村趕。
路過鄉里私塾時,一僵一貓正好遇見一位教書先生在外面灑黍子。
徐青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等到他和玄玉離開后,有去田間勞作的鄉民看到了私塾先生灑黍子的一幕。
鄉民納罕道:“孟先生怎的把黍子往地上灑,要是讓鳥糟蹋了,多可惜。”
私塾先生笑道:“鳥可也懂事著呢,這些日子不知從哪里來的烏鴉,總愛落在私塾外,我原本不以為意,誰知這些烏鴉給我送來了不少長命果。”
何謂長命果?藏在殼中,風吹不干,雨淋不濕,久而如新的果子,就是長命果。
這類果子是山家積糧,鳥禽松鼠、猴子狗熊都愛這玩意!
“這可稀奇了,要是真的,我也回去弄些黍子谷子,去喂那些鳥,多的不說,能給我整一麻袋核桃松子就成!”
私塾先生搖頭失笑道:“萬物有靈,這烏鴉能學人言,有反哺之義,興許是聽懂了我講課,這才送來如此多的果子。”
“鳥會讀書聽講?”莊稼漢不信:“你那些之乎者也,我都聽不下去,鳥能聽下去?”
“我看先生是吃醉了酒,要不怎地凈說一些胡話.”
話音未落,莊稼漢只覺頭頂被什么硬物砸中,他捂著頭哎呦一聲,待回過神,卻發現頭頂不知何時多了十幾只烏鴉,那些烏鴉嘴里正銜著榛子往他頭上丟。
丟完后,烏鴉又飛落下去,重新叼起榛子,送到了私塾先生跟前。
莊稼漢目瞪口呆,自這日起,西京山就流傳出了烏鴉學文,反哺榛子的傳說。
關婆廟。
徐青騎馬過來的時候,遇見一個長毛臉的瘦猴子,對方扛著棍子,在距離廟門不遠的地方來回走動,時不時的還會抓耳撓腮,似乎遇到了十分難解的問題。
當看到徐青帶著一個女童騎馬路過的時候,這猴子還挺有禮貌的上前問禮:
“敢問老兄可是去關婆廟里上香禮拜的?”
徐青上下打量這猴子。
只見對方戴著一頂不知從哪弄來的皂吏帽,身上穿著明顯大上一號的長衫,雖說有衣擺遮擋,可還是能看到身后露出的猴子尾巴。
“正是,這位兄弟莫非也是要去廟里祭拜的香客?”
赤尾猴眼珠子來回轉動,他觍著臉,笑嘻嘻道:“我不是關婆廟的香客,不過我卻是猴仙堂的信眾。老兄有所不知,這關婆廟的仙家我認得,雖說它有些異處,但卻遠沒我.遠沒那黃平鄉猴仙堂的仙家法力高深。”
“兄弟不妨轉道去往黃平鄉.”
徐青這回終于正視起眼前的猴子。
搶生意的他見過,但在別人家門口,當著掌柜老板的面搶生意的,他還是頭一回遇見!
你說你咋就那么不要臉呢?
“你在這兒多久了?”
“不久,個把月。”
“那你在這招攬香客,關婆廟里的廟祝就不管你?”
見徐青拆穿自己,赤尾猴也不害臊,它笑嘻嘻道:“不怕,那廟里的仙家沒黃平鄉猴仙堂的仙家厲害,廟祝更沒多大本事,他想找我麻煩,那也得打的過我才行!”
“是嗎.”
徐青笑容收斂,他拍了拍追喪的屁股,這馬十分有眼力見,當察覺到主子情緒不對,立刻便竄進了林子里。
津門這地界,地面上魚龍混雜,不論文混混還是武混混,個個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滾刀肉,仙家也是如此。
當官的怕來津門,因為這地方不好管,你沒本事的話,不光油水撈不著,還會惹上一身腥。
津門的仙家圈子同樣如此,徐青和玄玉初來乍到,開設貓仙堂的時候,也沒少遇到仙家圈里的地痞流氓,但最后都被他們化解了去。
甚至都沒動上武力。
這與貓仙堂的人格魅力有關,也與大部分仙家的道行比不上貓仙堂掌教當家的有關。
但眼前的這只猴子,似乎并沒有那么容易對付。
“你是什么人?”
當徐青氣息拔高,赤尾猴終于發覺不對。
這人怎么忽然就感覺變成了一座山,那么偉岸呢?
徐青呲牙一笑,伸手抓起赤尾猴的手腕,貼到近前俯視著它道:“關婆廟是我貓仙堂的分堂,你在我家門口晃悠,還問我是什么人?”
“侯大將軍,今天咱們就在這劃個道出來,你要是打得過我,一切尚有分說。可你要是打不過”
“你待怎地?”赤尾猴掣起手臂粗的囚龍棍,哪怕不占理,也依舊直視著徐青,一副混不吝的樣子。
“你要打不過,需得到我貓仙堂以禮參拜,且日后不得再有欺負我仙堂出馬的事,如若不然”
徐青攥著赤尾猴的手猛然加大力道,那股勁力打心底里讓猴子忌憚。
這人力氣忒大,渾不像個活人!
“我不和你打,我要和貓仙堂分出高下,那自然要和貓仙家來打,你一個凡人,我欺負你做甚?”
赤尾猴滑溜的很,這人他怕是打不過,但那小奶貓,他總不至于也打不過吧?
徐青正要回應,一旁玄玉卻先他一步祭出了雌雄劍丸。
丈余長的劍芒吞吐,赤尾猴感受到那股凌厲的劍意,只覺渾身毫毛直炸。
它驚疑不定道:“這小女娃,該不會就是那小.貓仙家吧?”
赤尾猴看著不斷逼近的女童和青年,整只猴子都不好了!
究竟誰說的貓仙堂的仙家是個小奶貓?也就是它外出歷練了這幾年,得了些機緣,要是擱以往,這貓都能送它去見太奶了!
“不打了,不打了!欺負一個小女娃算不得本事,你們貓仙堂堂口在哪?大家都是近鄰,哪怕今日你們不說,我也合該前去拜會。”
赤尾猴連連擺手,渾身上下只剩嘴還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