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應樂是何等喜怒無常何等乖戾殘忍,但應如是心中居然荒唐地產生一絲感動。
應樂就是這樣,她對你好的時候你就是她最心愛的玩具,恨不得將世上的一切都給你,睡覺都會緊緊抱著你,但當你不好玩的時候……你就只是一件玩具。
應如是低頭緊緊盯著夜叉面具,眼神流露出懇求的神色。
經歷應樂的十年執政,敢反對她的人早已喂了狗,沉默的人也會被踢出朝堂,到后面贊美得不夠用力都會成為罪人。應如是遍歷朝野,所有人都是應樂的鷹犬爪牙,只知道盲目執行應樂的命令,沒有人敢心懷慈悲。
她并不是想抨擊官僚的劣根性,大家活在應樂的朝堂里已經很艱難了,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傷害別人也是情有可原,在不夜天的天空下,人總是要學會殘忍。
更何況,作為宗室的應如是根本沒有資格指責他們……倘若她不是宗室,或許早就死在應樂的一時興起里了吧
但獨自一人前行實在太苦,太累,不夜天城數十萬人,整個齊國億萬人口,她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在應樂的統治下,齊國萬馬齊喑,良心這種奢侈又弱小的東西,根本沒人敢展現出來。
唯獨眼前這個人是例外,僅僅是為了與自己無關的普通人,他就甘愿與一個國家為敵,與一位通天徹地的筑基為敵。此時圍觀戰場的無數齊國將領里,絕大多數人都輕視他的愚蠢、狂妄與善良,就連應如是也是這么想……但同時大家也希望能與他共事。
人心總是在追求公義,壞人也不會希望身邊的人都是壞人。
或許他就算進入齊國朝廷也什么都改變不了,但至少他不會死在這里,至少他還有改變未來的希望,至少會有很多人因為他活下來,至少……我再也不用孤軍奮戰。
拜托了,投降吧。
“干嘛這么看著我,我可沒打算成為你的救世主。”宴青回道:“也不打算成為齊國的救世主。”
應如是感覺自己一點一點地涼下去,雨水仿
佛帶走她全身的熱量。
“其實你們是有希望說服我的,但你實在是一個失敗的說客,無論你給出多好的條件,我都不會答應。”
“什么”應如是本來心情就近乎抑郁,聽到這話更是雪上加霜。她本以為對方是誓死不愿臣服應樂,萬萬沒想到對方拒絕的根源會是自己……但怎么可能是我
“你嘴里說著正義,但你沒有照鏡子,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是多么痛苦。你根本不相信自己說的話,我又怎么會相信你?你用自己作為例子告訴我一個真相,那就是有良心的人在齊國會活得多么悲情,甚至恨不得拖別人下水。”宴青說道:“你這個人真是惡毒啊,蘭陵郡王。”
應如是心里一動,后面那些抨擊的話她根本沒沒聽進去,她受過更惡毒的冷眼與詛咒,已經不在乎他人的指責。
她在想一件事,連黃犬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人都能看出她的痛苦,智足以拒諫文足以飾非的應樂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來?她也很清楚自己瞞不過去,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想,寧愿活在應樂為她編織的夢里。
她在演戲,應樂也在演戲,大家都知道彼此在演戲,所以她才活得如此糾結,因為她根本不相信應樂的承諾。
擊殺金章神捕,修補道基本源,應樂就會隱居秘境追求大道嗎?但既然她統馭國家屠殺天下能凝聚氣運,修補道基后的她,有什么理由不繼續統馭國家呢?難道修補道基后,她反而會失去屠殺天下凝聚氣運的手段?
怎么可能,應如是心想。
她的皇座在秘境還是不夜天城都是一樣的,無人能抗拒一名筑基的旨意。跟其他不需要凡人供養的筑基不一樣,應樂的神通是需要凡人作為土壤才能開花結果,她或許會放棄皇帝的權位,但她絕不可能放棄百保近衛。
或許她終有一天會將視線從塵世抽離,就像魔道信使殺人殺多了,只有獵殺更強的獵物才能更進一步,應樂即便能通過屠殺天下凝聚氣運,但在越過一定臨界點后,死再多凡人對她的氣運應該會變得微乎其微。
但在此抵達臨界點之前,還要死多少人?現在是三十八家,未來是不是還得發動戰爭將中原拖入戰火?應樂在十年前已經發動過一次了,她的百保近衛就是在那時建立起來……以三國數十
萬軍民作為祭品。
或許應樂會反悔,又或許她真的會從此隱居秘境,但無論如何,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在誅殺三十八族凝聚氣運后,在擊殺金章神捕后,應樂一定會變得更強。
反抗她也將會變得更加遙不可及。
應如是仿佛又聽見亡靈們的譏笑。
“既然選擇了這樣的活法,就不要后悔;如果后悔了,就不要繼續支付代價。”夜叉面具后面繼續響起冷淡的聲音:“我很遺憾,走了六天六夜的唯一一次敗北,是輸給了你,一個用正義來逃避現實的懦夫。”
“而且,從一開始你就看錯人了。”宴青說道:“我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正義,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我只是出于一時意氣。摧毀墓碑軍鎮是為了報復,殺敗軍隊是為了報復,來到這里也是為了報復!”
“你們繼續殺人也好,甚至因為我殺更多人也罷,但那又跟我有什么關系?跟你不一樣,我只求一個念頭通達,誰讓我不開心……”
“誰就得死。”
應如是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彈飛出去,將后面的戰馬都撞倒下。她抬起頭,看見無可挽回的一幕:宴十一拔出一柄光焰萬丈的橙紅長刀,刀身兩邊刻著銘文,左邊刻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右邊刻著‘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噼里啪啦的碎刀在他身邊掉下,覆天權能發揮到極致!
丙子椒林!
宴青藏了六天六夜的底牌,還是直接掀開了。他本來是打算先騙掉應樂的先手,畢竟覆天權能可以驅散一切負面狀態并且恢復所有血量,只要不是被秒殺,覆天都能后發制人,奈何聊了這么久應如是的壓制自始至終都毫無破綻,雙手像是殺了幾十年的魚一樣冰冷穩定,他找不到掙脫應如是的方法,只能動用丙子椒林。
也罷。
宴十一在十步之外揮刀,拉出了十丈刀光,拉著帝王戰車的白鬃駿馬的馬頭被他一刀砍下,連秘境精鐵打造的戰車都一分為二!八百點基礎攻擊力的丙子椒林,已經是筑基之下的最強殺器!
但在他揮刀之前,應樂就已經跳起,寬大的金邊龍袍被風鼓起,嫩白的大長腿仿佛踏月而來!
“應樂!”宴十一高聲疾呼,舉刀就要再次斬落!
但他這一刀永遠都無法落下。
“萬眾心。”
應樂對著宴十一輕輕一指,姿勢慵懶語氣隨意,但宴十一卻整個人凝滯了。他依舊保持將丙子椒林高舉過頭,這是刀法里的上段,是放棄一切防御的進攻姿勢,將全身力量都灌注在這一刀里,前面是山也砍破是海也砍破,但即便抱有必死的決心,也無法抗衡神通的威能。
應如是呆呆看著這一幕,恐懼如同毒蛇鉆破她的心臟,沿著后背爬動……她見識過應樂的神通,那簡直是皇權的具現,肆意玩弄世間萬物的意志!
“原來,你是盜賊之家的黃犬啊。”應樂落到宴十一面前:“丙子椒林,好漂亮的刀,交給我吧。”
雖然應樂說話時并沒有看向應如是,但應如是卻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刺了一下,不過她已經不在意了。她低下頭看著地面,握著劍柄的手青筋暴起,瞳孔泛起淡淡的紅色。
看見宴十一沒有回應自己的命令,應樂眼神閃過一絲異色:“居然能抵抗萬眾心好吧,那我自己來拿。”
然而下一秒,不僅僅是丙子椒林,宴十一身上的山岳護心鏡、熔煉百相之手、浪人雨靴等信物全部消失不見。應樂臉色一變,即便剛剛宴十一打穿百保近衛,拔出丙子椒林,都沒有此時他收走信物更令應樂震驚。
她的萬眾心雖然不是控制神通,但經過十年的培養發展,她已經將萬眾心開發出諸多功效,直接對人使用甚至不亞于筑基級別的神魂沖擊!在八百百保近衛的加持下,哪怕是筑基信使都不可能無視萬眾心的神魂侵蝕,何況只是凡人?若不是她留著手,剛剛宴十一的神魂就已經被磨滅了!
以凡人之身,拒筑基神通!
莫非他背后也有筑基靠山?還是盜賊之家的收獲?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應如是都沒有跟我報告過。
她有沒有認出這個人是黃犬?黃犬有沒有認出她?他們是不是在演戲?
應樂心念急轉,伸手扼住了宴十一的喉嚨,收回了九成的萬眾心,暫時恢復他的活動能力:“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清脆的巴掌聲響徹原野。
應如是愣住了。
遠處觀望的齊國將領傻了。
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都恨不得自插雙眼。
應樂側著腦袋,神色茫然得仿佛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宛如羊脂白玉的臉蛋出現清晰的紅腫,就像無暇的玉璧出現了瑕疵。
宴十一依舊被她扼住了喉嚨,夜叉面具遮掩了他的表情,但所有人仿佛都能看見他的笑容有多狂妄。
堂堂筑基真人,齊國皇帝,鳳儀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凡人扇了巴掌!
天災傳人的徒手攻擊,即便是筑基信使也無法完全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