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絕妙的勸降。
先是三番兩次詢問姓名表達重視,然后是急轉直下地抨擊,最后以大義的名義給出恰到好處的臺階,起鍋燒火、大火煎炒、燜鍋收汁,她的套路光明正大,卻又那么直指人心,就像一份充滿煙火氣的家常菜,能夠收買絕大多數人的胃口,給饑腸轆轆的旅人一個歸處。
換做任何正常人都會被她說服,可惜的是,躺在地上的是宴十一,操控著他的是宴青。走了六天六夜殺到這里,正義與希望已經填飽不了他的肚子。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投降加入齊國,從此洗心革面造福世人,才是真英雄?”宴青在笑。
“這不是我的意思,這是世人的看法。”應如是緩緩說道:“我只知道,摧秘境,破千軍,死在雨落狂流之地,絕非英雄。”
“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我沒有擊殺應樂的前提下。”宴青說道:“倘若我能斬殺應樂,那我是不是英雄?”
應如是還沒回答,應樂就響起鈴鐺般的笑聲:“當然是!如果你能殺掉我,你就是大英雄,大豪杰,是齊國的救世主!會有無數少女爭著為你獻花!”
“但問題是,”應樂收斂笑容:“你殺不掉我啊。”
“閉嘴。”雖然被壓制得無法動彈,但宴青的語氣卻冷淡仿佛他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不是跟你說話,我的道理你也不配聽。”
應如是瞬間緊張起來,身體繃緊微微側著,盡可能擋住應樂的視線。然而應樂并沒有生氣,反而像個調皮的小姑娘吐了吐舌頭:“哼,不說就不說,我也不想跟你聊天。”
“因為沒有斬殺應樂,所以我的所作所為都是錯的?”宴青沒有理她,繼續說道:“因為沒有開花結果,所以從一開始就不該萌芽?”
“你的方式錯了。”應如是避而不談應樂的話題,平靜說道:“你不應該將這么多人拖進你的正義里。”
“你到底在期待什么正義,蘭陵郡王。”宴青都覺得有些好笑:“是風度翩翩的俠客跑到不夜天城的皇宮,一劍梟首應樂,事了拂袖而去?又
或者是位高權重的統帥召集三十六軍鎮清君側,威逼應樂退位,和平過渡政權?還是像你說的這樣,為應樂這個暴君鞍前馬后,等她什么時候膩了累了放權,才有機會伸張正義?”
“你期待的與其說是正義,還不如說是施舍。你期待有一個強者從天而降,幫你解決所有麻煩,這個人可以是別人,也可以是應樂,因為你知道自己無法抗衡應樂的筑基偉力,所以從未想過反抗……在你看來,如果無法反抗,就應該選擇順從蟄伏,明哲保身,等候時機,對吧?正義是必須要勝利的,如果不能勝利,那就像你說的那樣——只是遺臭萬年的罪人。”
“真是成王敗寇的正義啊,非常適合你,蘭陵郡王。”
應如是嘴唇變得煞白,身體輕輕晃了一下,但雙手依舊握緊武器。宴青才發現她的臉色非常憔悴,像是幾天幾夜沒睡好,但就是這樣的人在半空中抓住了致命的戰機,擊潰了飛躍的‘宴十一’。
“不對嗎?”良久,她輕聲反問一句,語氣甚至有些軟弱,說出來的瞬間應如是就后悔了,她的立場不應該接下對方的話茬……也不該如此軟弱。
“對。”但宴青的回答出乎她的預料:“這確實是一條正確的道路。面對無法力敵的強者,順從是唯一正確的選擇,非要對抗只不過是浪擲自己的生命,活下去才有無限的可能,反正就算沒有自己,也會有其他人臣服暴君,但如果自己身居高位,說不定還能做點好事,總好過將天下讓給自己討厭的魑魅魍魎。”
“你沒有做錯。”
應如是怔怔望著被她壓制的夜叉面具,憔悴的臉上忽然煥發出萬丈容光,瞳孔里仿佛有金色的曼陀羅花在綻放,巨大的悲傷與酸澀涌上了她的鼻腔。她努力壓制這份難以言喻的悸動,但雙眼還是被這份激蕩的情緒所淹沒,仿佛青山蒙上了薄霧。
她默默解除了防御屏障,任由冰冷的雨水淋遍全身,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冷卻心中的火焰。
但她什么話都不能說,什么表情都不能露。
她清晰地感覺到應樂在注視著自己,全身就像是被無數利劍指著要害,簡直是惡鬼在伸出舌頭舔舐她的靈魂。
這就是她的現實,世界風雨飄搖,一路上盡是鬼蜮,龐大的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身處天地
之間卻仿佛孤身一人,踩著荊棘淋著大雨,跌跌撞撞又小心翼翼地前行,卻不知道路的盡頭是什么等待著她。
除了少數回到盜賊之家的日子,其他時候她都覺得自己活在深海之中,光是呼吸都無比艱難,躺在床上很困卻睡不著,每次醒來都有淡淡的失落,仿佛從此一睡不醒,也比看見不夜天城的天空來得安心。
但她最終還是選擇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選擇承擔屬于自己的責任。
因為她是應家皇族,是齊國宗室,是蘭陵郡王應如是!
不過現在,她死寂的內心涌起了希望,就像墳墓升起了太陽。
她終于遇到能理解她的人,可以并肩前行的人。
“一派胡言。”應如是深吸一口氣:“齊國朝廷,只有青天白日,豈有魑魅魍魎?”
“你說是就是吧。”
“交出信物,棄暗投明,臣服陛下,是你唯一的活路。”應如是說道:“陛下欣賞有才能的俊
杰,齊國也有的是地方作為你施展才能的舞臺,甚至你想摧毀秘境獲取力量,也不是不可能。天下之大,除了齊國,還有周梁,背靠齊國,你必然能走得更遠。”
“你具備筑基的潛力,有望登臨凡人無法企及的高峰。你在三轉的時候只能像這樣胡作非為,但若是成就筑基,你的一言一行就能影響千萬人乃至整個國家,甚至中原都會因你改變……就這么死去,你,甘心嗎”
“就這么將世界交給別人,你,甘心嗎!”
說到后面,應如是甚至無法壓抑自己激蕩的心情,與其說是問題,倒不如說是反問。她這些天每次入眠,每次醒來,每次看到不忍言之事,都會這樣問自己——你,甘心嗎?
我不甘心。
世道不應該是這樣的,齊國不應該是這樣的,我也不應該是這樣的,所以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到擁有改變這一切的能力,活到能夠改變這一切的時候!
即便為此雙手沾滿血污,終日朝不保夕也無怨無悔。
力所能及地做一點好事,這就是我應如是的路。
“宴十一,如果你摧毀秘境就遁入山林,憑你的能力中原何處皆能安身;就算你非要刺殺我,也可以偷摸潛入到不夜天附近,我向來喜好出巡,伏擊我并不是難事。”就在此時,應樂忽然說道:“但你卻非要大張旗鼓朝不夜天城進發,故意牽扯齊國兵力。若是周國梁國趁這個機會大舉進攻,邊鎮都有點麻煩。”
“小貓咪你這么做,其實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吧?”她挑著指甲,臉上似笑非笑,“你應該是覺得,有了自己這個靶子,我就沒心思去誅殺三十八大族了吧?”
宴青沒有回應,他說過不會跟應樂對話。
“其實沒必要這么麻煩,我可以答應你。”應樂笑道:“只要你愿意臣服,這場肅清可以立刻停止,所有正在執行的命令都會告一段落。對于我來說,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應如是驚訝地回過頭,卻看見應樂也撐著下巴看著她,臉上滿是長輩的寵溺。
“小如是這輩子沒求過我什么,”應樂說道:“既然她這么想要你投降,我也希望她能得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