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不夜天城。
雨一直在下，得益于主城完善的基建，路上沒有積水坑，雨水帶著落葉沿著青磚縫隙匯聚到道路兩側的下水道里，只有在滾動的車輪駛過時，地面才會濺起小小的水花。
馬車破開雨幕，緩緩在宮城側門停下，從里面鉆出一個提著宮燈的人影，一雙長靴踩在青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宮門發出隆隆巨響，露出一條門縫，門縫里沒有絲毫光線，仿佛是連風雨都能吞噬的深淵。里面有兩名面無表情的宮人在等候，沒有寒暄，他們沉默地領著應如是穿過雨夜里的皇城。
瓊樓玉宇，雕欄玉砌，一路上石燈照亮道路，但這座城就像這場連綿不絕的雨，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暖意。應如是忽然有點懷念盜賊之家，雖然盜賊之家別說跟皇城相比，哪怕跟她的府邸相比也小得可憐，但想來里面的床鋪應該會很溫暖吧？至少會睡得很安心。
中殿依舊燈火通明，雨幕都遮掩不住里面的萬丈輝光。
應如是一點都不奇怪，陛下睡覺從來都要點亮所有燈，作為不夜天的君王，她的世界沒有夜晚，只是從一個白天到另一個白天。
她在殿外等候召見，但宮人并沒有將她領進殿，而是將她帶到后花園里。
應樂在后花園里，準確來說，她蹲在一處階梯旁邊，赤足踩著青磚，穿著頂多只能擋住膝蓋的短裙，修長的小腿露在外面，渾身都被淋濕了，發絲黏在臉頰和脖子上，輕薄的衣物也緊緊貼著身體，婀娜多姿的輪廓被薄紗的皺褶清晰勾勒出來。
換做是不知情的人，都肯定會感嘆她清水芙蓉般的魅力，猜測她應該是不諳世事的公主，又或者是備受寵
愛的妃子。
“如是來了？過來過來。”應樂的聲音透露著一絲雀躍，“小點聲。”
應如是悄無聲息解開了防御屏障，任由雨水淋濕全身，然后再走到應樂身邊蹲下來，沿著她的手指看向階梯里面。
是一只貓。
它蜷縮在階梯下面，有一身純凈的黑色毛發，還有四只可愛的白手套。旁邊有盛著鮮肉的飯碗，還有一碗水，但都沒怎么動過。它已經睡著了，但睡得并不安穩，眼皮一跳一跳，任何一點響動都可能觸及它敏感的神經。
“它受傷了。”應如是小聲說道，她看到貓耳朵缺了一塊。
“傷得很重，你看它屁股。”應樂說道：“應該跟貓打傷的，而且它還打輸了，逃跑的時候被其他貓追著屁股打。在野貓的世界里，前面受傷是榮譽的象征，但屁股受傷就是弱者的恥辱，它在外面已經無法生存了，所有野貓都知道它好欺負。”
“所以它逃進皇宮了？”應如是猜測。
“沒有，它是我下午出巡的時候遇到的，它一頭撞到車輪上，這么多年別說貓了，連老虎都不敢靠近……怪不得打架會輸，放在野貓里它肯定也是只呆貓。看到我下來甚至沒有跑，反而蹭了蹭我的腳丫子。”
“說明它跟陛下有緣分。”
“難說，因為我一抱它起來它就開始拉稀，后來才發現它應該是病得迷迷糊糊了。”
“那它為什么會跑到這里來？”
“我回來治好它后，它就到處亂跑了，如果我非要抱住它，它會嚇得全身僵硬不敢動。我怕它會嚇死，就放開它，它一整晚在皇宮到處亂竄，最后終于選擇在這里安家。”說到這里應樂哼了一聲：“我為它準備了舒舒服服的貓窩它不要，非要睡在一張破布上面，真是只賤貓。
應如是此時才看到黑貓躺在一張灰黑色的破布上面，因為破布實在太小了，黑貓即便蜷縮起來，還是有半邊腦袋擱在冰冷的地面。她忽然想起盜賊之家，嘴角不禁微微上翹，似乎能理解這只貓的心情。
“我打算趁它睡著的時候讓它熟悉我的氣味。”應樂興致勃勃地說道：“我小時候也養過一只貓，母后送給我的，名字叫做茶葉，我也是這樣花了幾天時間才讓茶葉熟悉我。”
應如是看著旁邊的應樂，忽然有種巨大的不真實感。
從應如是開始記事起，應樂就已經是英明神武的大將軍大統領，登基后更是打遍中原的鳳儀天子，仿佛她從出生起就是屹立在眾生之上的暴君，肆意向世界揮霍自己的傲慢。
直到看見眼前這一幕，應如是才意識到應樂原來也有小時候……她是住在皇宮里的公主，在父母膝下長大，那時候她的世界就只有皇宮那么大，會因為養一只貓而歡天喜地。
腦袋忽然被輕輕地撫摸，應如是抬頭看到應樂不滿的眼神，
“你看你頭發都濕了。”應樂嗔怪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干嘛傻乎乎地淋雨？難道連維持防御屏障的靈玉都缺嗎？”說著她招呼后面的宮人幫她們撐傘。
“因為我看到姑姑你在淋雨，”應如是幾乎是無法抑制地說出自己的心里話：“我想陪著你。”
“你這小妮子，從小就是這樣的，總是關心別人多過關心自己。”應樂拿出手絹幫她擦了擦臉上的雨水：“任務完成得怎么樣？”
應如是瞥了一眼為她們撐傘的宮人，見應樂沒有意見，便緩緩道出今晚發生的事。
“盜竊奇珍鐵？哦，原來那個老太婆賣得死貴的‘星辰沙’就是這么來的啊，盜得好，嘻嘻。”
“定制傳奇信物？可惜我沒有這份機緣，不然我也要爭一份看看。”
“李隆？不認識，大概是以前不小心踩過的花花草草吧，誰會記住花花草草的名字啊。”
“彼岸花？”
見應樂終于有興趣，應如是立刻從收納戒拿出彼岸花。只見一朵黯淡的血色花苞出懸浮應如是掌心，一直有淡淡的紅光流入花苞里，仿佛它一直吸收著什么。
“彼岸花可以吸收附近死去生靈的生命力，化為氣血與神魂增益，只要戴在身上就能生效。”應如是說道：“雖然介紹很模糊，但跟它并列的是地脈煞氣、紅爐火精等珍貴道具，我認為只要經過培養，它說不定才是這次任務最好的獎勵。”
“而且，”她看著應樂，真誠地說道：“這是不屬于人間的花，只有姑姑才有資格佩戴。”
“找個人試試不就知道了。”
應樂語氣輕松，就像是少女聽到侄女帶來了一盒胭脂水粉不知道效果如何，于是她提出找個人測試一下。
她是這么說，也是這么做————應樂左手接過宮人手里的傘，右手抓住了宮人的脖子將他提起來。
火焰在應樂的手臂里流動，將她的手掌變成熾烈的火炬，點燃了宮人的頭顱。宮人雙腿在空中亂蹬，雙手抓住應樂的手臂，張大嘴巴發出無聲的哀嚎。
“噓————”應樂豎起食指貼著嘴唇：“小聲點。”
應如是就在旁邊看著，看著宮人漸漸不再掙扎，頭發血肉在火焰里熔化，只剩下焦黑色的顱骨。
應樂將尸體甩到一邊，整個過程里她還不忘為應如是撐傘，沒讓應如是淋雨。
“還真的有變化了。”
彼岸花雖然依舊黯淡含苞待放，但花瓣微微張開了一絲。應樂拿過來細細感受，說道：“確實有所增長，只
是幅度太小不明顯。不過這才吸收了一個普通人的生命，要是死的人再多點強點，這朵彼岸花應該能綻放得光彩奪目。”
應如是怔怔看著燃燒殆盡的宮人，深吸一口氣：“正適合為姑姑的美貌增添光彩。”
“你要送給我？這可是你的獎勵。”
“倚天劍本應姑姑持有卻賜給如是，如是感激涕零無以為報，這次的彼岸花如此適合姑姑，如是又豈能私藏？請姑姑收下。”
哪怕直到這一刻，應如是依然認為彼岸花是最適合應樂的。
只要應樂享受過彼岸花的‘殺生吸靈’效果，她肯定會追求獵殺更強大的生靈來澆灌彼岸花，而這個世界的強大生靈都在哪？秘境。
應如是想要的，不過是應樂多花時間在秘境里。
只要應樂少治政事少出巡，依照齊國的強大國力，很快就能通過休養生息重新壯大。因此應如是才沒搶其他獎勵，地脈煞氣、紅爐火精、絕世秘法精通書這些都只能增強自身，她想要的是救治這個國家的良藥！
“那我就收下啦。”
應樂將彼岸花別在頭上，眉眼彎彎，嘴角露出淺淺的笑意：“嘻嘻，如是送我花。”她看起來不是為彼岸花高興，而單純只是因為被侄女送花而高興。
應如是看見這一幕，越加確定自己的選擇是對的，接著說道：“就跟上次預告的一樣，這次神侯府捕快出現了，是銀章捕頭和三名銅章捕快，不過我沒跟他們交手，黃犬一個人就將他們解決了。”
“如果能一個人解決，那黃犬至少擁有三轉頂級戰力。”應樂隨意說道：“銀章捕頭和銅章捕快這個組合可是很難纏的，等閑三轉都打不過他們。”
“還有就是，因為我們這次鬧得太大了，所以神侯府
下次也會派人干擾我們任務。”
應樂又蹲下來看貓貓：“這個我聽公告聽到了，神侯府準備派什么人？兩名銀章捕頭嗎？”
“是三名銀章捕頭，以及一名……金章神捕。”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安靜下來，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
應樂緩緩站起來，微微側過腦袋，斜眼看著她。
呼——
風這一刻吹起了應如是的衣擺，呼呼作響。
應如是全身都僵直了，就像是一頭被帶到皇宮里的貓。她感覺自己簡直是被一頭惡龍盯著，風是惡龍的吐息，月是惡龍的視線，惡龍的巨大重瞳在不停轉動，審視她神色的每一絲變化！
就在此時，應如是眼角瞄到剛剛被燒死的宮人尸體，尸體嘴巴一張一合，居然在說話！應如是努力不轉過去看，但尸體的聲音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穿透她的耳膜，直達她的思維——
快逃！
快逃！！
“哪一位神捕？”
應如是仿佛從溺水中掙脫出來，強作鎮定說道：“盜賊之家沒說。”
“好。”應樂收回視線，蹲下來繼續盯著階梯下面的黑貓：“很好。”
應如是大氣都不敢喘，不知不覺間后背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做得很好，如是。下次任務你不用擔心，我會與你一同行動，你的任務我會順便幫你完成。”
應如是一怔：“陛下三思，如果任務地點是長安或者江南，那豈不是————”
“在梁國周國的主城又如何？”應樂不屑一笑，語氣不再是少女的嬌俏，而是‘我心即天心’的帝王威儀：“朕一人就是百萬大軍，天下任我馳騁。無需多慮，我心意已決。”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應如是也只能接受：“遵旨。”
“沒其他事要稟奏的話就回去吧，一晚上你也累了。”應樂將雨傘塞到她手里，“拿著。”
應如是不敢拒絕，低頭說道：“恕如是告退。”
“嗯。”
此時雨已經漸漸停了，應如是撐著傘走過宮人的尸體，低頭瞥了一眼。尸體顱骨空洞的眼眶望著夜空，喉骨都快被燒斷了，張大嘴巴但到死都喊不出一句哀嚎。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應如是一路撐著傘，離開無雨的宮城。
應樂又蹲下來看貓貓睡覺，嘟囔道：“對了，還得幫你剪指甲，不然撓到人就不好了……會撓人的都是壞貓，壞貓都會被摔死的哦……”
呆了好一會兒，應樂終于覺得困了，轉身剛要回宮殿，忽然停在應如是剛剛一直站立的位置上。她鼻子聳動，臉上露出疑惑之色。
她忽然嗅了嗅自己的手腕，又抬起手嗅了嗅腋下，最后將內衣掀起來聞了聞里面的味道。
“沒錯，這騷味……”
一道閃電忽然撕開夜空，驚醒了沉睡的小貓，照亮應樂的雙眼。她的瞳孔忽然化為赤紅，金色的豎瞳仿佛有妖物藏在里面窺視世間！
“聞起來跟我的很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