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女俠抬頭望著藥師愿，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
“如果是別人這么說，我一般會認為對方在罵我死全家。”她端著下巴，皺起粗粗的眉毛，看起來很是苦惱：“但如果是大姐姐你這么說……好像也沒有罵人以外的其他解釋吧？還是你剛剛沒說清楚？或者說錯話了？”
“不，”藥師愿搖搖頭：“我就是這個意思，我認為你根本沒有家人。”
她頓了頓：“而且，妹妹你也沒有掩飾過這一點。”
兔女俠眨眨眼睛，沒有說話。
“你從來都沒提過你的父母或者其他親人，唯一出現在你口中的只有你的兄長。”
“你認為我哥不存在嗎？”
“不，你兄長確實是真實存在的，他或許也確實對你很好，給你珍貴的信物，每天幫你輸送食物，甚至將回歸令交給你應急……但他并不是你的兄長。”
兔女俠聽到這里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確實，我一直覺得我這么可愛，以后注定會長成大美女，我哥那么衰，未來只會越來越丑，說我們有血緣關系確實很勉強。但沒辦法，就算沒有血緣，我哥也還是我哥——”
“我說的不是血緣，”藥師愿打斷了她：“我說的是真正能維系家人關系的東西——親情。”
“我之前一直覺得兔女俠是假名，畢竟正常人是不會如此取名，但如果兔女俠確實就是你的名字呢？到底是什么人會用這種名字呢？”
“我之前一直覺得你的兄長很不靠譜，居然讓你一個小姑娘出來行走江湖，后來發現你有回歸令才稍微放心些許，但仔細想想又感覺很不對勁——就算我的孩子有回歸令，我也不會允許她一個人闖入魔道兇地，先不提會出現來不及激活回歸令的情況，光是途中發生的殺戮與血腥，就是任何長輩都不會愿意讓孩子遇見的。”
“但如果你的兄長并不是兄長，他跟你之間根本沒有親情，那一切都能解釋了。”
兔女俠靜靜聽她分析，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憤怒也沒有驚訝，嘴里吃著冰糖葫蘆，吃完一串又一串。
“所以大姐姐你得出了什么結論？”
“你是你兄長派來奪取思無邪傳承的工具，”藥師愿平靜說道：“你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兔女俠的代號。你兄長愿意給你那么多珍貴信物，是因為你能為他帶來更大的收益。所以你之前才會不惜得罪鐘季也要競拍刀劍秘籍送給兄長……因為你兄長的利益，遠比你自身安全重要得多得多。”
“你根本沒有家人，有的只是一個名為兄長的首領。你無法違抗兄長的任何命令，沒有他的指示，你寧愿整天整夜地冥想，也不會私自踏出房門一步。”
“你是你兄長的傀儡，根本沒有半點自由。”
在猜出黃犬是兔女俠兄長的瞬間，一股寒意沿著藥師愿的脊椎蔓延，仿佛有條蛇在輕輕舔舐她的后背。
雖然江南城一案后她對黃犬的觀感有所好轉，但這是基于彼此是隊友的前提。
作為隊友，黃犬具備優秀的事前布置能力，他有許多忠誠的手下可以派遣到任務目標附近，上一次的安國寺，這一次的商宣文。若不是出現意外，黃犬甚至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倚天劍。
但問題是，如果你就是黃犬的手下呢？
在安國寺一案里，最令藥師愿印象深刻的并不是丙子椒林，而是安五。他站在內殿之中，單手持刀，一只手已經燒得露出黑森白骨，半邊身子的皮膚扭曲得如同木紋，惡鬼般的臉上卻毫無痛苦恐懼，平靜地等待黃犬的命令。
這一幕令藥師愿對黃犬的戒備提高到最高等級，她無法想象黃犬是如何控制手下，令他們即便飽受折磨也甘之如飴，哪怕最后將他們當作柴火留在安國寺，他們也毫無怨懟至死不悔。
邪教教主？神秘組織首領？權力是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只有信仰才能令人心甘情愿。
帶著答案回憶跟兔女俠相處的點點滴滴，一切都豁然開朗。黃犬能讓安五化為柴薪點燃安國寺，他為什么不能讓兔女俠孤身闖入蜀道山奪取傳承呢？只要能達到目的，工具壞了也是值得。
或許在黃犬眼里，為他而死就是工具最大的榮耀吧？
“嗯。”
短暫的沉默后，兔女俠輕輕嗯了一聲，宛如平地起驚雷，沒有絲毫掩飾，證實了藥師愿的判斷。
藥師愿忽然心里一陣酸澀，抱起齊國的酒壇猛灌一口，問道：“如果我給你定身石，你會自己用還是送給兄長？”
“可能是自己用，也可能給其他人用，反正我哥不會要的。”兔女俠說道：“他只追求完美道基，上等道基他看不上。”
“好大的口氣，但如果我有你這樣的妹妹，或許也會這么貪心吧？”藥師愿望著遠處漸漸西斜的太陽：“如果我問你要鞭山移石印，你會給嗎？”
“會。”
“你不給你兄長嗎？”
“雖然你說得大多數都是對的，但有一點你沒猜到。”兔女俠轉頭看著她：“就跟我愿意幫我哥一樣，我也愿意幫你。只要不損壞他的利益，我做什么都是允許的。”
“那如果我要你損壞他的利益呢？”藥師愿問道：“譬如現在跟我下山離開魔道兇地。”
兔女俠搖搖頭，沒說什么，但不說話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藥師愿沉默片刻，只覺得胸腔一股郁氣越積越重，終于忍不住說道：“你就沒想過——”
“大姐姐你就沒想過放棄重振灞水藥師嗎？”兔女俠搶先一步問道。
藥師愿啞然。
是啊，這世上本就有千百種執念，有人求財，有人求力，有人求長生，她不理解兔女俠為何效忠黃犬，舞秋侍冬不也不理解她為什么到了這個地步還是不肯放棄重振灞水藥師嗎？家名難道比自己的人生還要重要嗎？只是她們從來不說，打定主意追隨大小姐直至到死。
智者愚夫，各視己為智者，視對方為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