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梁建昌十年,周武成二年,齊天保元年,周梁在兩國邊境荊州爆發過一次戰役,藥師摩柯初登權位,舉兵二十四軍府南下攻梁,戰兵十萬,信使數千,輔兵不可計數,號稱五十萬大軍。
梁國皇帝邵護當時正值壯年,親率十五萬大軍征討藥師摩柯,這場戰役從秋天打到春天,待到天氣轉熱兩軍各自撤兵,能證明這場戰役發生過的只有荊襄一線的十幾萬尸骨,以及因為征役家破人亡的數十萬流民。
在兩國記載里,這場戰役他們都贏了,藥師摩柯打擊了梁國囂張的氣焰,邵護阻止了北寇南下的野心……在三國對峙的一百多年里,這樣的小打小鬧實在是太多了,過兩年就輪到意氣風發雄心勃勃的年少女帝應樂將周梁都打了一頓,甚至連北境老家都沒放過,打出‘鳳儀天子’的赫赫威名。
現在提起荊襄之戰,別人還得問你在說哪一年的荊襄之戰,指出具體年份后大多數人的反應也只會是‘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一場改變不了世界的戰爭,沒資格獲得他人的關注。
但它確實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譬如石散人。
石散人自然并非生來就叫這個名字,他原名鄧石頭,是雍州府清溪縣佃農之子。清溪縣所有田地都歸屬于宇文家三房子孫,對佃農剝削甚重,鄧石頭從小饑一頓餓一頓,七歲那年父親和大哥都被召入撞令郎,再也沒回來過,只是下一年免了賦稅。
好不容易活到十五歲,這一年宇文家又來召撞令郎,鄧石頭僥幸沒死,宇文家獎勵他當了府兵,從此可以每天白面饃饃和牛肉吃到飽,而代價就是得參與秘境征伐。
不過鄧石頭天賦頗高,不僅沒像其他同僚折損傷亡,反而不到十年就轉職信使,求得了信物,在外面普通人都得尊稱他一句信使老爺,那是鄧石頭最志得意滿的時光。
但信物不是那么好拿的,成了信使的鄧石頭不僅要征伐一轉秘境,偶爾還會抽調去二轉秘境,每一次都是險死橫生傷痕累累。眼看就要死在秘境,鄧石頭賄賂過部曲將打算告老還鄉,部曲將收下了靈玉告訴他,受了軍鎮恩惠成了信使,就要為軍鎮服役四十年,想提前退役,得花靈玉來買,一年一千。
可鄧石頭一年最多也就存四百靈玉,如果繼續按照這種強度,他估計自己活不過五年。
不知道該說是好事還是壞事,荊襄之戰爆發了,鄧石頭作為雍州府兵出征,歷經多次大戰生還,在撤軍的時候,他被指派了一項任務:回收尸體信物。
這么多覆面府兵死在戰場上,自然是不可能及時回收,也不能資敵。這是一項很危險的任務,因為梁國也會派人回收,不過好處是途中摸到的靈玉可以歸自己所有。
鄧石頭因此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轉折點:他找到了宇文家部曲督的尸體。
里面有二轉稀世防御信物,二轉奇珍長刀,一本秘法學本,還有數千靈玉。
按理說這種級別的遮奢人物,家族會專門派人收斂,斷不會留在戰場暴尸荒野,但這具尸體被好多梁國士兵的尸體壓著,宇文家沒發現也正常。
這些信物鄧石頭是不可能昧下來的,他也沒法拿出賣,有能力買的人都知道這是宇文家的東西,通知宇文家將他抓起來才是正理。更何況,搜尸隊兩人一組,鄧石頭并非唯一的發現者。
那么要交上去嗎?然后回到秘境繼續打生打死?運氣好的話快六十歲就能告老還鄉繼續種田?
當了這么多年佃農的兒子,鄧石頭知道種田是種不出信物的,只能種出窮。
于是鄧石頭把心一橫,在同僚反應過來之前一刀砍死他,把他的信物和靈玉全部拿走。
這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他以前從未注意過的事:
人,比妖魔好殺太多了。
從此雍州府少了一個府兵,周國多了一名魔道信使。
跟他類似情況的逃兵也不少,剛開始有十八人,后來經過分裂內訌只剩下五人。他們逃到巴山地帶呼嘯山林,自稱巴山五散人,其實就是巴山五賊,平日到村鎮殺戮搶劫補充靈玉,十年來禍害一方惡名昭彰。
“老大,這樣真的好嗎?”石散人憂心忡忡:“我們要是搶了血侍郎的獵物,未來肯定沒法在蜀道山混,甚至會被血相追殺……”
五散人在山上收到鐘季的消息后,一番合計決定偷偷下山越過伏陣,赫然是想拋開鐘季等人吃獨食。
“老三,咱們搶了這波還混什么蜀道山啊!”鐵散人毫不在乎:“鐘季這狗娘養的,發個五百靈玉就想打發我們?我早就打聽清楚,對方最多就是一個二轉一個三轉,而且還是小女娃和女人,光靠我們就足夠吃下她們!”
“二哥說的是,”銅散人說道:“別的不說,你們真相信小女娃有二轉的實力嗎?不還是靠秘籍喂起來的廢物,像這種家族廢物我們這些年都不知道殺過多少。”
“上次那個侯莫家的少爺倒是挺不錯。”玉散人舔了舔嘴唇:“老大,這次好不容易有兩個女的,你們至少要留個給我啊。”
“都給我認真點。”金散人冷冷說道:“就算小女娃不值一提,但還有個三轉信使呢。”
“到底也不過是山外三轉,我們可是都有魔道信物,死在我們手上的三轉也有好幾個了。”鐵散人笑道:“論殺人,山外人怎么可能是山中人的對手?”
金散人也贊成這個觀點,但謹慎起見他還是叮囑道,“等下出全力打殺,別給對方逃跑的機會。特別是你老四,要是因為褲襠的事壞了大事……”
“明白明白,老玉我也是知道輕重的。”玉散人舉手投降:“但干完這一票我們總該下山了吧?憋了快兩月,再不找點樂子我的劍都要鈍了。”
“血侍郎如此重視,對方身上肯定不止一件奇珍信物,要知道奇珍信物至少能賣出二十萬靈玉,三十萬都有可能。”金散人忽然說道:“干完這一票,咱們就分道揚鑣,你們想金盆洗手就金盆洗手,想繼續混魔道就混魔道。”
此話一出,五散人都安靜下來,眾人對視一眼,銅散人遲疑說道:“如果真能分那么多錢……”
“到時候我去梁國買個望族戶籍,娶幾個老婆開枝散葉。”鐵散人大大咧咧地說道:“忙了一輩子,也該好好享受了。”
金盆洗手?
石散人看著其他人身上若隱若現的血光,心里苦笑一聲。
他不是沒想過這件事,但……他已經失去當正常人的能力了。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石散人看向其他人的時候,都會看見對方身上纏繞著充滿敵意、鋒銳、刺眼的血光,即便是同生共死過的五散人也不例外。
據說這是‘血眼癥’,魔道信使里都有可能患病,在魔道混跡越久越容易患上。
這個病對魔道信使沒有任何傷害,它只是有一個效果:它會令魔道信使將所有人都當成生死仇敵。山里已經出現過多次魔道信使互相殘殺的案例,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故意的,還是血眼病的影響。
石散人以為自己能抵抗紅眼病,直到某一天他睡醒后下意識將旁邊泛著紅光的人打死。那是一個妓女,也是他的相好,他殺人的聲音引來其他人的注意,然后他就看見滿街都是紅光……
等他冷靜下來,他已經站在一堆尸體之上。
因為這個原因,他甚至不敢去見老母親,只敢隔著門送靈玉。十年來唯一一次見面,已經是在老母親的出殯上,在一堆充滿惡意敵意的血光中,石散人遠遠看到老母親仍然是他記憶里的模樣,沒有任何血光。
其他散人也全部患病,玉散人每次嫖完就會殺人,鐵散人一喝酒就忍不住,銅散人脖子掛著的頭蓋骨全是他失手殺害的家人……魔道全都是瘋子,只能靠冰冷的尸體溫暖自己。
治愈血眼癥也不難,三四年不殺人即可,但同時意味著他們最大的倚仗——魔道信物——會徹底失效。因此石散人從未見過有人能金盆洗手,沒有人會甘心放棄保護自己的武器,即便它會讓自己成為不容于世的魔頭。
但如果干成這一票……這么多靈玉……或許真的可以……
“石散人·鄧石頭,怎么只有你們五個人?”
石散人瞳孔驟縮,在向聲音反方向閃避的時候不忘砍出一道防御斬,與此同時其他散人也立刻從草叢里跳出來,厲聲大喝:“什么人!?”
“你們想要埋伏我們,還問我們是什么人?”兔女俠撥開草叢走到山道上,“你們腦瓜子是不是騎著馬跑了?”
石散人從未見過兔女俠身上這種血光,一點都不刺眼,厚重,溫和,但又充滿猙獰的敵意,令他想起軍鎮里的軍法督查,說要打死你就堂堂正正打死你。
藥師愿從兔女俠后面出來,手握奇珍斷魂槍,身上血光更如同燃燒般沸騰,滿腔殺意毫無遮掩,刺得石散人眼睛刺痛。
“我聽說鐘季糾集了一大堆人埋伏我,怎么只有你們五只小貓小狗?”兔女俠從背后抽出長劍悠悠說道:“鐘季這么看不起我?”
“兀那蠻子,不知天高地厚。”金散人冷冷說道:“今日就讓你們知道巴山五散人的厲害!”
“原來是巴山五賊。”藥師愿眼中兇光畢現:“你們今天死定了。”
“大姐姐,你去攔住其他四個,我很快會來幫你。”
“沒問題。”
發現藥師愿真的一個打四個,兔女俠獨自一人對付自己,石散人心中的些許疑慮蕩然無存,只剩下一腔怒火燒穿肚皮。他堂堂二轉魔道,居然被一個小女娃如此輕視?
人,比妖魔好殺太多了,對魔道來說,更是如此!
既然如此托大,就怪不得我無情!
只見石散人揮刀滑動半圈,神圣莊嚴,宛如祭祀,在此期間兔女俠居然就眼睜睜看著他完成秘法前置,令石散人對她越加輕視——果然是靠秘籍喂上來的世家草包。
秘法·半月輪!
此秘法能大幅增加下一次長刀傷害,當長刀劃到半月頂端時,傷害能直接翻倍!再加上他的魔道信物奇珍長刀,即便是三轉信使也會被一刀重創!
半月驟現,石散人心里涌現出嗜血的渴望——他已經預見到無情的血光即將暗淡,溫暖的血液將會噴涌而出,即便見識過無數次相同的畫面,他還是會感到如釋重負的安心。
半月劃破長空的瞬間,兔女俠直接起跳。在石散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她雙手握著泛著藍色星光的稀世長劍,在轉眼間對他刺出了……多少下?
如此驚異的一幕,令石散人下意識后退回避,然而當他檢查自己的防御信物,卻發現屏障根本沒收到任何傷害。
可兔女俠剛才的動作做不得假,那明明是暴雨信使才有可能做到的事……
“大姐姐,我來助你!”
他轉頭一看,發現兔女俠居然已經過去幫藥師愿對付其他散人了,他又是困惑又是惱怒,提刀砍向兔女俠的后方:“別以為躲過一次就贏了,你的敵人是我!”
兔女俠輕描淡寫避開了他的攻擊,從頭到尾都沒轉頭看他一眼,只是語氣歡快地說道:
“大叔,你已經死了啦。”
什么?
石散人微微一怔,忽然十道閃耀劍痕同時爆發,將他刺成血色的刺猬!
我……
他倒在血泊之中,看見血泊里的自己,被染成了血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