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瑞只把羅恩送到無光之海的邊界處。
因為等會兒他要與尤特爾的虛骸力量接觸,作為使徒的納瑞不便現身。
她只能隱藏在極遠處的海面下,向上方投射著自己依依不舍的目光。
觀測站特制的小型接駁平臺,此時正懸浮在幽藍海水與扭曲叢林的邊界之間。
羅恩走到平臺邊緣,凝視著下方那片永遠在蠕動的昏暗。
即使隔著極為遙遠的距離,他依然能感受到那種呼喚。
隨著時間流逝,平臺開始涌現銀色光芒。
那是虛骸力量的具現化。
光芒緩緩降下,如同一條發光絲帶在黑暗中舞動。
隨著其接近,羅恩能夠感受到尤特爾虛骸中蘊含的強大力量。
但這種感受,卻讓他的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太強了。
強得不合常理。
上次見到的時候,尤特爾的虛骸狀態明顯在衰弱。
那種生命逐漸流失的跡象是無法偽裝的。
但現在,從深淵中上升的虛骸力量卻異常穩定,甚至比自己初次見到他時還要強盛。
“這種感覺……”羅恩啟動“超凡辨識”,仔細感知著那股銀色光芒中的細微變化。
在他的特殊視野中,尤特爾的虛骸確實展現出了驚人的凝實度。
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種強盛并非自然狀態。
那些銀色光芒的深處,隱藏著一種不穩定的波動。
就像是被強行壓縮的能量,隨時可能發生劇烈的釋放。
他想起了自己前世熟知的一個詞匯——回光返照。
很多垂危的病人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會短暫表現出異常的精神狀態,看起來比平時更有活力。
這種狀態往往意味著最后的燃燒,是死亡前的最后一次爆發。
隨著這個詞匯在羅恩心中浮現,他的心頭也有些莫名沉重起來。
銀色光芒在平臺前方凝聚,逐漸形成了尤特爾熟悉的虛影。
老教授的外貌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年輕,銀發閃閃發光,眼眸中滿是智慧的光芒。
但羅恩卻從那種近乎完美的狀態中,感受到了深深的不安。
“羅恩,歡迎回來。”
尤特爾的聲音依然溫和,但其中蘊含的力量卻讓周圍空間都產生了微妙的共鳴:
“看起來你這次的收獲很不錯。”
“教授……”羅恩謹慎地開口,目光在尤特爾的虛影上停留:
“您的狀態看起來……比預期要好很多。”
“哈哈,敏銳的觀察力。”尤特爾輕笑著點頭,銀色眼眸中露出贊許:
“虛骸的衰亡過程并非線性的,有時候會有一些……起伏。”
他沒有直接回答羅恩的潛在疑問,而是開始引導著接駁程序的進行。
銀色光芒如絲帶般將羅恩輕柔地包裹起來,然后開始緩緩拉升高度。
在上升的過程中,羅恩能夠感受到周圍現實的逐漸扭曲。
重力方向開始變得模糊,時間的流逝也產生了微妙的錯位感。
“這幾個月,為了掩蓋你頻繁進入深淵的行蹤,我確實費了不少心力。”
尤特爾在下沉過程中平靜地說道,聲音在銀色光芒的包裹中顯得格外清晰:
“真理庭的監察者們,最近對深淵活動的關注度明顯提高了。”
“給您添麻煩了。”羅恩真誠地表示歉意。
“無需客套。”尤特爾擺了擺手,虛影的邊緣微微波動:
“你的成長對整個觀測站都有好處,而且……”
他停頓了一下,銀色眼眸中露出某種深意:
“最近的局勢變化,讓我更加確信投資在你身上的資源是正確的選擇。”
這句話讓羅恩心中一動。
尤特爾很少如此直接地表達對他的支持,這種表態本身就暗示著某種緊迫性。
隨著深度的降低,周圍的環境開始變化。
血色的云霧在銀光中翻涌,形成各種奇異的圖案。
遠處的扭曲空間中,偶爾會閃過一些無法名狀的影子,那是深淵生物在進行日常的活動。
“說起來,你的進步速度確實遠遠超過所有人的預料。”
尤特爾的語調中帶著感慨,也有著某種欣慰:
“從初來乍到的時候就已經嶄露頭角,到現在無論是人際關系、學術能力、還是精神力修行,各方面都飛躍式增長……這種成長軌跡,即使在歷史上也屬于極其罕見的案例。”
“這離不開您的指導和觀測站提供的環境。”羅恩習慣性的謙遜回應著。
尤特爾搖搖頭:“你的天賦和努力是主要因素,外界只是提供了合適條件而已。”
老教授的虛影開始變得更加凝實,說明他們正在接近觀測站的核心區域:
“而且,從你最近幾次的深淵探索報告來看,你已經具備了獨自處理復雜局面的能力。”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羅恩一眼:
“甚至讓我覺得你比當年的卡桑德拉還要強上三分,而且你還比她更加……平衡。”
最后一個詞匯,尤特爾說得很輕,但羅恩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含義。
平衡,這算是最高的評價了。
需要在追求力量的同時保持理性,在接觸禁忌的同時保持克制。
交談間,銀色光芒也終于到達了觀測站的接駁艙。
厚重的生物金屬門感應到尤特爾的虛骸力量,無聲地向兩側滑開。
當他們踏上堅實的地面時,羅恩感受到了久違的秩序感。
這里的魔力流動更加穩定而有序,與下層深淵的混亂形成了鮮明對比。
“走吧,我們去我的辦公室。”
尤特爾示意著:“有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你商量。”
辦公室內,那張由活體骨骼構成的辦公桌,發出著細微的“咔嚓”聲,就像是在咀嚼什么看不見的食物。
羅恩注意到,桌面上多了一些此前從未見過的物品。
一個由黑色水晶制成的占卜球,表面覆蓋著密密麻麻的預言符文。
幾卷古老的羊皮紙散發著時間沉淀的厚重氣息,邊緣已經泛黃卷曲,顯然有著相當久遠的歷史。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精致的銀色沙漏。
更讓羅恩擔心的是尤特爾此時的狀態。
對方的投影中偶爾會閃過一些混亂的光點。
那些光點如同星辰的碎片,不規律地閃爍著,給人一種極其不穩定的感覺。
“教授,您看起來……”羅恩小心地開口。
“看起來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噩夢?”
尤特爾苦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確實如此。之前進行的占卜……代價比我預想的要大一些。”
他伸手輕撫著桌上的占卜球。
“克洛依那孩子應該告訴過你,我現在的狀態已經不適合進行深度占卜了。”
尤特爾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
“幾千年來累積的占卜反噬,就像是藏在靈魂深處的毒蛇,隨時可能發作。”
“那您為什么……”羅恩的聲音中帶著擔憂。
“因為有些事情,不得不去確認。”尤特爾的眼神變得深沉:
“關于伊芙的治療方案,關于你的未來,還有……關于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占卜球內部開始顯現出模糊的影像,但那些影像極其混亂,像是被打碎的鏡子反射出的破碎光影。
羅恩能夠隱約辨認出一些片段:
一個黑發少女痛苦的表情逐漸舒緩,她的周圍有著光芒在緩緩流淌;
但下一個瞬間,畫面又切換到了血色天空和崩塌的建筑……
“預言從來都不是確定的答案,而是可能性的集合。”
尤特爾似乎察覺到了羅恩的困惑:
“我看到的只是支離破碎的象征,需要用智慧去解讀和拼接。”
他指向占卜球中的一個畫面,那里顯示著一朵正在綻放的花朵,但花朵的根部卻深深扎在黑暗的土壤中:
“伊芙的治療……有希望,但過程會很艱難。僅僅依靠常規的恩惠反哺還不夠,魔噬的本質是規則層面的反噬,需要更加強大的助力,才能徹底根除。”
他的目光轉向那幾卷古老羊皮紙:
“為了強化治療方案的成功率,我考慮使用一種……極其特殊的手段。”
“什么手段?”羅恩問道,內心已經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
“當然是我最擅長的歷史投影。”尤特爾的語調變得深沉:
“我可以消耗大量本源力量,借助與‘觀察之眼’的聯系,召喚歷史上那些特別擅長治愈和缺陷彌補的巫師投影。”
“如果能夠同時召喚三到四位這樣的歷史投影,配合你的恩惠反哺,伊芙的治療成功率將超過七成。”
羅恩聽到這里,心中的預感變成了現實。
從對方上次在對抗查冶時候召喚投影后的虛弱狀態來看,這項技術的代價或許很高。
而且上次召喚來群毆的,還都是學生或是朋友這樣的老熟人。
這次召喚來幫忙的巫師投影,在聯系上肯定是不如卡桑德拉和卡利克斯等人,需要的代價無疑會更大。
以尤特爾目前的狀態,這種嘗試很可能是……
“教授,這種召喚的代價……”他小心地詢問道。
“代價?”尤特爾輕笑了一聲,但笑聲中帶著某種解脫的意味:
“說實話,我本就活不長了。剛才你感受到的那種強盛狀態,其實是我將剩余生命力進行壓縮的結果。”
他指了指那個銀色沙漏:
“按照正常衰老速度,我最多還能存在二三十年,但經過這次的深層占卜和歷史投影召喚……”
沙漏中的星辰碎片流淌得更快了:
“這個時間會縮短到幾年內,甚至更短。”
尤特爾的坦然讓羅恩感到震撼。
老教授正用一種近乎輕松的語調,討論著自己的死亡時間。
“不過,你不必為此感到負擔。”尤特爾似乎看出了羅恩的想法:
“即使不進行這次召喚,我那二三十壽命,對于我那幾千年的漫長時間尺度來說,也算是所剩無幾。
與其讓生命力慢慢流失,不如用它來完成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情。”
他的銀色眼眸變得更加明亮:
“伊芙的痛苦,我從小看到大。如果我的死亡能夠換來她的解脫,這種交換是完全值得的。”
辦公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羅恩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么,卻被對方直接打斷。
“當然,我也不是完全的利他主義者,伊芙的痊愈其實也涉及到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尤特爾突然開口,語調中帶著自嘲:
“而且,這次歷史投影的實際操作,對你來說也是一次寶貴的學習機會。”
老教授輕笑一聲:
“哈哈哈,雖然嘴上說著沒多少時間了。但其實我還能堅持個幾年呢,足夠完成觀測站的職務交接了。”
“職務交接?”羅恩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新任觀測站站長已經確定了。”尤特爾再次神秘地笑了笑:
“是你認識的人,但我現在還不能透露具體是誰。”
他的語調中帶著某種愉悅,顯然很期待羅恩知道真相時的反應。
“接下來,我們來談談更加重要的事情。”
尤特爾的表情重新變得嚴肅,虛影周圍的銀光開始收斂:
“關于我死后的虛骸殘構處理問題。”
桌上的占卜球自動熄滅,羊皮紙也卷起收好。
只剩下那個銀色沙漏在默默計算著時間的流逝。
“原本的計劃是一半分給伊芙,一半交給卡桑德拉。”尤特爾緩緩說道:
“但現在……計劃需要改變。”
他的銀色眼眸中露出失望之色:
“卡桑德拉的狀況比我預期的更加糟糕,最近收到的情報顯示,她在異世界的征服行為已經完全失控。”
“失控?”
“不僅僅是策略上的激進,更是心理上的異化。”尤特爾詳細解釋道:
“她的征服目標選擇變得越來越非理性,戰損比完全不在考慮范圍內。
更可怕的是,她開始展現出某種……病態情緒。”
老教授搖了搖頭:
“吞噬者的詛咒已經深入骨髓,無法逆轉了,繼續支持她,只會助長更大的災難。”
“所以,我決定將大部分虛骸殘構都交給伊芙。”
這個決定讓羅恩有些意外,但仔細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剩余的部分,將用于維持觀測站的關鍵設施運行。”尤特爾繼續道:
“特別是下潛裝置和深層監測系統,這些設備需要穩定的虛骸能量支撐。”
他的目光轉向羅恩:
“當然,這種安排也會為你提供一些便利。
以后你進入深淵會更加隱蔽和安全,監測系統會對你的活動進行適當的……屏蔽,而且也會涉及到一些在我死后才會啟動的計劃。”
這種暗示讓羅恩心中一動。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尤特爾依然留下了一些后手。
“還有一件事……”尤特爾的語調變得更加鄭重:
“關于我之前承諾的,‘血之女士’塞爾娜大巫師的虛骸殘構。”
塞爾娜的虛骸殘構,那代表著進入亂血世界的鑰匙,還有寶貴的傳承知識,真正意義上的無價之寶。
“目前看來,你的表現無疑達到了我當初的要求。”尤特爾贊許地點頭:
“不僅沒有像卡桑德拉那樣發生異化,反而展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平衡性和理性。這種穩定……甚至得到了某些更高層次存在的認可。”
最后一句話說得非常隱晦,但羅恩明白他指的是幻景之王。
“等你晉升到月曜級后,我會履行當初的承諾。”尤特爾做出了最終決定:
“不僅是虛骸殘構本身,我還會進一步傳授你歷史和占星方面的技術,以及如何開啟亂血世界的具體方法。”
“畢竟……”他意味深長地補充道:
“連那位塞爾娜的老師都對你表示了認可,我自然沒有任何異議。”
這種隱喻式的表達方式,證實了羅恩的猜測。
尤特爾確實知道他與幻景之王的接觸,但選擇了默許和支持。
“當然,這些知識的傳承需要時間。”尤特爾繼續道:
他看向那個銀色沙漏:
“我會在剩余的時間里,盡可能將自己的知識完整傳授給你,只希望我的生命能夠維持足夠長的時間。”
話說到這里,尤特爾的表情變得陰沉了起來。
這種陰云密布的表情,羅恩此前很少在這個總是笑呵呵的老人身上見到過。
“最后,還有一個……非常讓人擔憂的情況需要告訴你。”
辦公室內的光線似乎變得更加昏暗,連那些生物光源都開始微微閃爍。
“關于更上層的態度變化。”尤特爾壓低了聲音:
“某些超過大巫師層次的存在,對目前的局勢已經徹底失望了。”
“失望?”
“是的,失望。”尤特爾點頭確認:
“他們原本期待卡桑德拉能夠引領文明走向新的高度,但現在看來……她只是另一個失敗的實驗品。”
老教授的虛影開始變得更加透明:
“更可怕的是,這些存在已經開始逐漸隱匿。
真理庭的許多古老成員最近都集體進入了深度沉睡,連基本聯絡都無法建立。”
“這種集體沉默……”尤特爾的聲音變得異常沉重:
“在歷史上通常只有一種含義。”
羅恩的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想起了與幻景之王交流時提到的“重啟”概念,想起了那種對整個文明的清除。
“您的意思是……”他的聲音變得干澀。
“重啟的前兆。”尤特爾直接說出了這個令人恐懼的詞匯:
“當偉大者們對當前時間線徹底失望時,祂們會選擇讓一切歸零,然后重新開始。”
辦公室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連那些平時活躍的生物設備都停止了蠕動,仿佛也被這個消息所震懾。
“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性。”尤特爾試圖緩解緊張的氣氛:
“重啟是極其復雜的過程,需要多個偉大者的一致同意,而且……代價也是巨大的。”
但他的安慰顯得蒼白無力。
“如果真的發生重啟……”羅恩艱難地開口:“需要什么條件才能幸存?”
“至少大巫師級別的實力。”尤特爾給出了殘酷的答案:
“只有達到那個層次,才能在現實重構的過程中保持自我意識的完整性。”
羅恩感到一陣深深的寒意。
剛才還因為各種成就而產生的滿足感,瞬間被巨大的危機感所取代。
大巫師級別……以他目前的實力,想要達到那個層次至少還需要數十年時間。
“還有多長時間?”他問道,聲音中帶著顫抖。
“無法確定。”尤特爾搖頭道:
“可能是五十年,可能是一百年,一切取決于那些偉大者的耐心何時徹底耗盡。”
“不過,你也不必過于絕望,偉大者們的時間尺度都是以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為單位的。”
老教授又在最后時刻給出了一些安慰:
“而且祂們雖然失望,但并非完全失去希望,否則他們早就開始重啟程序了。”
“祂們還在觀察,還在等待某種……轉機的出現。”
尤特爾的目光意味深長地看向羅恩:
“而你,很可能就是祂們等待的變數之一。”
“記住我今天告訴你的一切。”老教授最后說道:
“時間比我們想象的更加緊迫。無論是伊芙的治療,還是你自身的成長,都必須加快進度。”
隨著這句充滿警告意味的話語,尤特爾的虛影徹底消散,辦公室的大門也自動打開。
羅恩離開辦公室,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緊迫感。
重啟……這個詞匯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他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懼。
那是人類對未知的本能恐懼。
如果文明真的重啟,那些他關心的人會變成什么樣?
而自己,雖然幻景之王說他具備靈魂上的異質性和獨立性。
但在這種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動中,他真的能夠完全保存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