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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妙安靜了幾息。
她平常反應一向很快,這一回卻是過了好一會,才笑著搖了搖頭,道:“殺雞還不至于要用牛刀。”
“世人一向憐弱,公子尚有朝廷差令在身,又負盛名,若是挾威上門,用的還是州衙名義,雖然也能解決此事,卻更容易招惹非議。”
她頓一頓,又道:“多謝公子好意,但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此時我尚能自保,等到實在無法,再來求教也不遲。”
說完,她把面前那錢票仔細塞回信封之中,輕輕推回到韓礪面前。
“來滑州路上,有一回吃過飯,公子與同行一眾閑話,只說今次若能挖通河渠,引洪澇入王景河,又能安穩入海,必定為大家請功——你還特地說‘宋攤主也當得后勤助力功勞’。”
“旁人或許覺得你是為了振奮人心,特地說些鼓舞言論,我卻信極。”
“這三百、五百貫資財,本來燙手,無論多少,一旦收了,將來后患無窮,但若能轉為人情,為今次挖渠助一分力,做些好事,我難道不會自喜自得?”
“公子莫要小看于我,糯米飯三文一小份,五文一大份,燒麥價貴,雪蒸糕、紅豆花卷、飲子也另得錢財,還有諸位上門關照生意,請托治席,再兩月,等回京中,那食肆也能重開——按著眼下勢頭,不用兩年,我就能把家中債務還清。”
“便是不說那等套話虛話——單論好處,比起三百小錢,我更想要此時多出一份力,將來若能有朝廷獎賞,掛上一個名號,旁人想要再拿捏于我,比起現在,難道不得多掂量幾分?”
難得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宋妙也覺口渴,取了茶來慢慢喝了幾口,等放下茶盞,卻是抬頭笑道:“我在公子眼中,難道那樣眼淺,這一點都不會算?”
韓礪只覺自己的心隨著對面人說的話,一時起,一時伏,一時發酸,一時發澀,一時惆悵,因她說“極信”,一時還做微微發甜。
他一向以為自己沉穩,此時才知不過仍是個小子。
因見宋妙執意不收,他嘆一口氣,道:“請功是朝廷褒獎宋攤主出力,本就當有,暫先不論,眼下我已經給出的錢,實在沒有收回的道理吧?”
說完,又把那信封推到桌面正中,道:“這六百貫,便當掛在宋記賬上的,供你開設食肆之用,要是一時銀錢不湊手,也不用考慮合伙旁人,更不用發愁,這不算投財,也不是什么借、贈,日后我來吃一頓,宋攤主便在里頭扣一頓,吃完為止,你意下如何?”
“至于那項元,此人本意想要引你上門,多做糾纏,一來二去,沾上就難脫身……”
他說得鄭重,宋妙也聽得認真,繼而一笑,道:“明晚公子回來,若是此事尚未解決,我再交由你來幫著處置,好也不好?”
說完,她卻是站起身來,把那信封取了,重新打開,又仔細看了一遍,打趣道:“六百貫,我家又不是黑店。”
又道:“公子照應我良多,這樣心意,且先寄放原主手中,將來遇到急要用錢事情,我自會開口,屆時還請莫要推脫才是!”
說完,宋妙把那錢票再度收好,放到韓礪面前,又喝了兩口他才斟的茶水,笑了笑,放了茶盞,告辭走了。
剩下韓礪一人,對著面前茶盞、信封,并那裝在其中的錢票,只看向宋妙背影,卻是半晌沒有動作。
在他眼里,宋妙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臉頰淺渦隨之浮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靈動非常。
分明隔著胸膛,見了那笑,韓礪只覺得那心臟像是被狗尾巴草的毛絨絨花序擦了一下,又擦一下,發酸得厲害。
從前背慣詩書,不知多少形容女子美好詞句,但此時見那笑容,他一應都忘光了,只覺好看,但是究竟是相貌五官好看,還是感覺好看,抑或是旁的什么好看,卻是根本無法分清了。
坐了片刻,有那孔復揚端一籠子花卷、兩副碗筷過來,見得只韓礪一人,忙問道:“你不是說要尋宋小娘子說那姓項的事情?人呢?”
韓礪方才回神,答道:“說完了。”
“那明日我們什么時候上門??”孔復揚一放下東西,已是著急嚷道,“且叫我當頭!好個沒臉沒皮腌臜人,什么主意都敢打!”
“明晚再說。”
韓礪把那蒸籠打開,眼看那孔復揚夾了個花卷,難得對方不急著先吃,放下筷子,卻是伸手去拿右邊茶盞。
他頓做抬頭。
孔復揚問道:“這茶方才吃過么?”
韓礪把自己面前茶盞讓了過去,道:“這盞干凈的。”
說著,卻把對方拿的那一盞接了過來,也不喝,也不用茶水洗涮,只放在手邊。
復熱的紅糖麻醬花卷同香辣豬肉末花卷雖不如剛出籠時候厲害,但依舊散發著誘人香氣。
兩人在正堂坐著吃了不過盞茶功夫,已是上來好幾個人問那花卷來歷,得知是他們自己的人做的,沒有多余的可以讓,甚至還有想開價買兩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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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到后頭,連孔復揚這樣自認厚臉皮的人都有些受不住,低聲道:“宋小娘子這手藝,唉!正言,下回咱們要不還是回屋子里吃吧!”
此時此刻,同樣在夸獎宋妙的,還有項家管事。
他忍不住問道:“項爺,你明明曉得宋小娘子那樣手藝,人也聰明,今日怎的……”
項元笑道:“你不懂,你難道以為我把賞錢痛快給了,叫她留個好印象,就妥了?”
“男女相處,同做生意是一樣的,要是把錢一口氣全給了,她得了好處,以后跟我還有什么來往?我今日行事看起來好似不怎么痛快,但合伙的意思放出去了,條件也開出去了——漫天開價,可以坐地還錢的嘛。”
“她要是收了我的五百貫,多的那二百,將來我自能上門說道,她要是不肯收,早則明日,晚則后日,遲早也要上門來找我——你來我往得多了,還怕沒有機會?”
看著那管事的臉上表情變化,項元哈哈一笑,道:“那小娘子確實聰明,人品也好,若是個蠢笨貪心的,今日屁顛屁顛就要接了五百貫錢,急著來同我商量合伙開食肆事情。”
他接了小廝送上來的茶,翹著腳,瞇著眼睛,慢慢品了起來。
管事的雖然干活得力,畢竟是外人,有些話,還是不太方便說。
對面一個將笄的小娘子,相貌又美,又身背巨債,同自己這樣有財有業的獨身男人來往多了,中間再夾雜五百貫大財,就算沒有什么,外人都會多生議論。
便是不胡亂議論,他也可以幫著想些議論出來。
——五百貫怎么回事?
——那項員外大方,為了答謝她找到小孩給的。
要是小娘子拿錢開了店,兩邊常常碰面,你親我近,正正好。
要是小娘子拿錢不開店,不管三百還是五百——聽說那小孩自己就在家,不過偶然撞見,其實主家自己找出來的,這樣多錢,她怎么好意思拿!
或是不拿錢,那就更好了!自己連錢也省了,還能趁機多多上門,借口答謝,多做往來。
不管如何,自己一個總是穩占上風,只會有得,不會有失!
想到此處,項元越發得意,又反復回想自己優勢。
過了片刻,他交代管事的道:“安排個人,看看小嚴在做什么,若沒有什么忙的事情,把人叫來。”
小孩能有什么忙的事?
很快,梁嚴就被叫了出來。
項元先問了他今日安排,又問他項林有沒有再說什么欺負人的話,做什么壞事,聽得都沒有,才一副放心的樣子,最后又道:“我今日去了一趟官驛,見了你那宋姐姐。”
梁嚴立刻就抬起了頭。
項元笑道:“我知道你親近她,這小娘子人很好,手藝也好,只可惜家中欠了許多債。”
梁嚴一邊吸著鼻子,一邊緊張地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項元便把宋家的情況簡單交代了一遍——甚至不用添油加醋,就已經夠慘的了。
果然把小孩聽得又擔憂,又著急。
項元便道:“我昨日帶了五百貫去,因知道她家事,只想著這錢也不能給她把債都還清了,與其解一時之急,不如恩濟長久,把錢作為資助,我另帶著她開個食肆、酒樓什么的,每月除卻月錢,還有分潤,也算是不負她先前對你好心。”
“只這小娘子一則面皮薄,二則只怕還有些疑慮,一時沒有答應——你同她熟悉些,下回見了面,也好好勸勸,等那食肆開了,她便不用如今這樣辛苦!”
梁嚴認真想了想,方才點頭答應,又忙向項元道謝。
宋妙自然不知道,項元竟然把梁嚴這樣一個小孩都用了起來。
次日一早,在官驛簡單吃過早飯,她先帶著大餅出門,買了些果子,去找了一趟當日那謝三兒的父母,又問后續情況。
夫婦兩都是老實人,將后來謝家一眾小孩被叫過去對峙,最后鬧得甚是難看的事說了。
那謝三兒母親又道:“幸而謝當家的不跟我們計較這些,只讓我們好好管教兒子,仍給在鋪子里做活。”
“我想著把這孩子留在城里也不是個事,我跟他爹還要討生活,實在看不住,干脆送去鄉下他舅舅家幫著干干農活,躲一躲城中混賬人、事,等過幾年看能不能改好。”
又同宋妙道謝:“還要多謝小娘子,若是再晚幾天發現,這事情鬧得更大,只怕就沒那么容易了結了。”
宋妙聽得唏噓不已,閑聊幾句,臨到走了,方才問道:“我正有些事想找謝當家的,卻不知他一向什么時候到鋪子里,哪間鋪子去的多些。”
那婦人便同宋妙一五一十說來。
原來那謝家米行的如今當家的叫做謝護,人挺厚道,做事也勤勉,每日都會在謝家米鋪里頭待上半天,各家鋪子是輪著去的。
她把按著日期,今天輪到的店名跟地址給宋妙說了。
宋妙道了謝,留了果子,方才告辭。
出門之后,她又轉去再買了些果子、糕點,回得官驛,請那驛卒幫著找了十二個得空的健婦——最好膀大力氣足的,一會要幫著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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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驛卒就找夠了人。
都是不遠處浣衣坊里的浣衣婦,個個使慣了搗衣杵,又常擰洗衣服,力氣足,中氣也足。
點齊了人,宋妙先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很快就有個婦人驚訝道:“原來昨日外頭傳的那好彩得了五百貫的人,就是小娘子你啊!”
其余人也議論連聲。
宋妙早已心有準備,并不奇怪外頭會有這樣傳言,但項元既然做了初一,她自然就不再幫著遮掩,笑著解釋了一番那小孩怎么找到的,自己當時為什么會這么找。
從謝三兒頭上的甘草枝,后廚老鼠搗亂留下的痕跡,再到聞到的味道,發現的回廊下的骨頭,又同那甘草味重新結合起來。
如此一環一環,細致非常,叫一干婦人同聽書似的,津津有味之余,無不嘆服。
尤其她說起從盤子里趕、夾菜,在盤底留下的痕跡是不一樣的這一點,因完全是生活中常見細節,聽得幾乎人人都不住點頭,一副心有戚戚焉樣子。
等說完,她才又道:“其實不過偶然撞見,項員外說要答謝,三貫五貫就罷了,實在太多,還是給他退回去吧——勞煩諸位娘子幫著擔一擔,因怕項家不應門,干脆送去一間離得近的謝家米鋪好了。”
一時一干婦人俱都不平起來。
有人叫說:“若非小娘子,按那小孩躲的樣子,只怕半個月一個月都能藏得住,賞金再如何豐厚,也是小娘子應得的!近來天天查問,光是人力一天不知要費多少錢,你給他省了這許多,難道不配得一點錢財?”
其余人也紛紛附和。
宋妙笑著道:“我雖不要他錢,卻想討個人情。”
此時晌午剛過,正是才吃完午飯時候,六名婦人挑著擔,旁邊又有六名婦人護著,另又有宋妙同大餅跟在前頭,這一番陣仗,自然頗為顯眼,一路已是引得不少人來看。
十余個本地婦人,一路走來,少不得遇見些親朋舊友的,或是往日主顧。
有那好奇的上前來問,眾人個個都說是受了宋妙所雇,幫著去退錢。
昨日項家丟的小孩找到,最后給了五百貫賞錢的事,晚上就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今日更是幾乎人人盡知。
此時見得還錢,城中本就沒有多少消遣東西,又因水患,連南北唱戲的都少了,眾人才吃完飯,正是消食時候,有免費的熱鬧,誰不順路去湊一湊?
一時到了謝家米鋪,后頭已經綴了挺長一條隊列。
宋妙客客氣氣上門,先問謝護謝當家在不在,等人出來,行了一禮,道:“那日見過謝員外——我原有事勞煩項爺,又想請員外做個見證,才冒昧上門而來。”
六臺挑擔,十二個婦人,又有宋妙同大餅兩個,看得謝護腦袋一突一突的,雖不知道究竟什么情況,卻是連忙使人去請項元。
米鋪距離謝護借給項元的宅子并不算遠,不多時,項元就匆匆趕來了。
而宋妙見得人來,笑著打了個招呼。
不用她交代,一眾婦人已是早早把那些錢上蓋著的紅布掀起。
宋妙對著項元行了一禮,客客氣氣道:“給項爺道擾,多謝好意,但比起這樣厚財,小女更想討個人情——滑州要挖渠修堤,我正受雇于此事,只是缺糧,以至于遲遲不能動工,實在頭疼得很。”
“不知能不能拿這五百貫,換一個人情,請項爺幫著為我引薦一番糧行糧鋪,便是謝員外不方便,以項爺人脈、人望,想來也能介紹旁人借些糧谷,不知行不行的?”
左邊是一貫一貫銅錢,壘得高高的,堆成六座小山,右邊是神色尷尬的故交謝護,再一抬頭,外頭站了許多看熱鬧的人,正吵吵嚷嚷,對著里頭指指點點。
比起昨日場景,簡直如出一轍,又更甚許多。
項元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這樣被高高架起的感覺,心中簡直想要嘔血。
——同樣是商賈,又怎會不知道為什么糧商不愿意借糧給衙門。
可眼下當著這許多人,他根本不能拒絕。
然則一旦答應,就真真正正要貼上人情,貼上銀錢,還未必能討得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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