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公事根本無心再去聽那驛卒是怎么回答的。
他剛剛分明一點都不餓,回來路上,打一個嗝,喉嚨里還是一股子叫人不怎么舒服的菜味,但眼下聞著這兩股香氣,一下子就饞了。
若是饅頭,好像……也不是不能再吃半個,嘗個味道?
這般想著,他循著香味,很快就找上了左邊角落里的那張桌子。
一路走,一路見得堂中幾乎人人都在朝那桌子方向看,時不時又有人叫驛卒,問香味是什么東西,能不能買。
吳公事走得近了,就見得那小大餅剛從桌邊退開,像是才端菜上來的樣子——桌上七八個熟面孔學生擠在一起,正爭先恐后地往桌面的大盆里伸筷子。
只一眼,吳公事就忘了桌邊一圈學生。
桌上其實擺了挺多吃食,有肉、有菜,一盤盤的,擺了七八盤。
但他眼里只有最中間那兩個裝得滿滿當當的大盆。
盆里是層層迭迭的卷,每一層的面皮都非常薄,周身都裹滿了濃稠的褐色醬汁,像是花卷,又比花卷卷數更多,看起來更油亮、黏糊。
醬汁半流不流的,多得幾乎把面體完全遮住,格外誘人。
更可怕的是那股香。
特別重的濃甜味道,帶著一點煙氣,又有干果的焦香味,極醇厚——哪怕還沒有吃到,他已經能想象其中味道。
大餅一向機靈,才讓開,抬頭見得人,就忙提醒桌上學生們道:“吳官人來了!”
一桌子人,都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嘴里嚼著東西,卻不好說話,而是互相挪著屁股讓出一個上位的空位來,各自就更擠了。
吳公事便道:“你們吃你們的,不用理我,我就嘗嘗味道!”
他接過大餅送來的筷子,把那碗推了推,謝道:“我就嘗一口,不用碗。”
因站著伸手過去不好夾,他半向前探身,本只想要一個,一個沒把好力,那筷子一扎進去,竟是直直斜穿到了底,串了兩只胖胖的卷子。
吳公事心臟猛地跳了一下。
——怎么會這么軟的?
“這是什么?花卷嗎?”他忍不住問道。
大餅道:“咱們宋娘子說這是糖花卷,也叫紅糖芝麻醬花卷——拿紅糖碎、芝麻醬和了餡,一層一層卷出來的!”
又道:“宋娘子跑了好幾家鋪子,才找到這樣好紅糖,本來糖就貴,這一包更貴的咧!官人快試試!”
扎著兩個卷,吳公事有些猶豫,忙點著頭,一邊想著兩個恐怕吃不完,一邊被那香味勾得顧不得旁的,忍不住先咬了一口。
極喧乎、柔軟的一口。
剛出鍋不久,還很燙,一咬開,熱乎乎的膏狀醬汁就從面皮與面皮的夾層褶皺間慢慢流了出來。
嘴里是燙的,面皮已經挺燙,更燙的則是那醬——融燙的紅糖和芝麻醬混在一起,黏得死緊,死也要死在一處的樣子,吃進嘴里,味道也是互相融合的。
極濃厚、極香甜,但又不是死甜。
面皮本來是白的,帶著麥香,但此時因那紅糖被蒸得早已融化,和著顏色極深的芝麻醬,黏稠的、半流淌的醬液沿著褶皺與面皮逐層滲入,叫那面皮已經變得跟琥珀一樣透亮,也是棕琥珀一樣的顏色。
紅糖是土紅糖,甜度并不高,帶著土灶的草木灰香氣。
芝麻醬非常醇厚,有著濃而重,炒制過的堅果焦香,尤其還捎一點炒芝麻特有的淡淡苦味,使得味道更厚重,余味更足。
吳公事三口兩口就吞掉了大半個,等最后一口時候,正是這糖花卷最底下,一進嘴,嘴里猛地重甜重苦——卻是吃到了那焦糖色的晶亮硬殼。
硬殼只有一小塊,乃是紅糖漿、沒有完全融化的紅糖顆粒、芝麻醬,三者積在同一個地方,久蒸而成。
這一口極致的甜苦香醇,面皮吃起來都不像面了,硬硬的,香香的,焦苦味特別明顯,甜味也特別醇厚,口感甚至有一點脆。
一下子吃得吳公事忍不住猛吸了幾口氣。
——太美了,這味道實在太美了!
拳頭大小的花卷,他先前覺得自己根本吃不完,結果一下子就把兩個吃盡了,忍不住又要去扎。
那大餅忙又指著另一個大盆道:“公事,那里還有香辣豬肉粒花卷。”
吳公事這才反應過來,剛剛聞到的那一股子香香辣辣的味道從何而來。
嘗過了香甜味的,再嘗這香辣豬肉粒花卷又是另一種風味。
豆瓣醬同茱萸、花椒一起炒香,又跟豬肉粒同炒,豬肉粒里頭有大有小,小的有香氣同風味,大的又有口感,同樣是半生熟餡,靠著餡料的油脂浸潤,這咸花卷表面完全是油光锃亮,用手輕輕一掰也好,用嘴巴輕輕一咬也罷,那帶油的肉汁都會順著面皮的紋理滲出來。
豆瓣醬咸鮮,茱萸辣,花椒香香麻麻的,肉臊在這炒出來的料頭里滾來滾去,滾得渾不知自己身份,只曉得在人嘴里爆油爆汁。
鮮香咸辣,又有麥香十足的面層壓胃,吃得人實在是太滿足了。
眼看著吳公事一個又一個花卷往嘴里,大餅這才知道原來“就嘗一口”里頭的“一口”,原來是這么個意思。
他心中有些犯嘀咕。
——做官的一口,跟自己這等小學徒的一口,怎么差別就這么大?
吳公事不過一個公事,一口都能抵五個大花卷哩!
怨不得別人都說宰相肚里能撐船呢!
有時候,主食做得好吃,會叫人壓根不想吃菜。
眼見兩大盆花卷都已經馬上要見底,其余盤子里除了一個清口的涼拌菜,根本沒人動筷子去夾。
一桌子人搶著吃花卷的時候,兩條街外,項元卻在拆看書信。
項家管事的預計沒有出錯,隔天下午,從京城來的回信就送到了謝家。
項元要打聽宋妙情況,不直接去問朱屠戶,而是另找的人。
不過宋家本來就很有些說頭,尤其自打宋大郎走了,家中那小女兒的行事更是叫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雖說走失案、賭坊案內情并不為外人所知,但一個無親無護的小娘子,靠著自己一個人擺攤掙錢還債,還能從廖傾腳這樣的惡霸手中逃出生天,保住家業,本就已經足夠不尋常了。
普通人不知道后頭緣故,但見學生們如何對付傾腳頭,又見宋記每日給巡鋪、衙門送早飯,只以為是她靠著手藝得了一干人等照顧,陰差陽錯,等到了賭坊暴露,廖當家的被捉——這想法倒也不全是假。
但項元本就是在生意場上混的,自然看出些門路來,知道后頭事情未必那么簡單。
在京城開傾腳行,怎么可能沒有幾分背景手段。
那宋小娘子能從其人手下逃脫,如若完全是機緣湊巧,足以說明她運氣實在極好,如若是她自己想的辦法,更說明此人聰明機敏。
不管是靠的運氣,還是靠的機敏,項元都很滿意。
他問道:“我看這宋小娘子已是將笄之年,原來那婚事也已經黃了,眼下又欠許多債,必定著急吧?”
廖當家的被捉了,后頭靠著的人可沒被捉。
一個小娘子,無依無靠,如此貌美,又聰明,還有這樣出挑手藝,自己又能掙錢,盯上的人只會多,不會少。
她難道不怕?不慌?
管事的此時終于品出幾分意思來。
但他對那小娘子印象很好,尤其眼下得了京中來信,了解其人經歷之后,更覺可憐,有心幫忙,便道:“她那擺攤不就是在太學后巷擺?兩邊都是書院,全是適齡男子,小娘子如此手藝,識文斷字的,又是這般品貌,只怕她不急,有的是人急!”
“哪有這么簡單。”項元笑著搖了搖頭,“太學多少學生,又不是人人都能得官,就算得了官,要是分到個清水衙門、偏遠地界,或是仕途不順,那官家娘子也未必好做。”
“況且以她條件,一個得力的父兄親友都沒有,真正好的,看不上她,便是看上了,也不過想著抬回去做妾,你看她心氣,像是個愿意做妾的?”
他一番話,也不知是說給管事的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頓了頓,項元又道:“婚姻乃是兩姓之好,別以為那些個學生就是傻的,每逢科舉,誰不是削尖了腦袋往奢遮權貴門下鉆?”
“說句難聽的,那小娘子雖然有相貌、有手藝,但光看她助力單薄這一點,就不知多少人家不想搭理了。”
“至于尋常書生——她已是自己擺攤做生意,風里來,雨里去,再不是從前不知險惡的閨中明珠,若是有得選,你看她愿不愿意跟窮酸去吃苦!”
“這小娘子,看著外頭樣子是好,其實仔細一拆,也沒什么——世上有幾個不重家世,又不計較她命硬的?”
管事安靜了片刻,才問道:“項爺,您是想?”
項元志得意滿地笑了笑,道:“先抻一抻,還早,確實挺聰明,生得也漂亮,弄得急了,只怕反而不好。”
他看了看時辰,道:“已是差不多了,趕緊尋幾個有力氣的,把那備好的錢抬了上門,與我一道去找她!”
趁著眼下飯點,官驛里頭人來人往,正好送去。
既然要給,就要大張旗鼓地給。
叫人人都知道,他項元是個重信重譽的!
宋妙吃過了晚飯,正在屋子里擬寫不同份量菜式的做法并配料,又計算怎樣才能用最少的人,顧及到最多的動線——廚房里從來都不是人越多越好。
地方是有限的,多站一個人,少的不是一個人的占地。
人是會動的,只要一動,一片地方都會被占據,其余人跑動起來,就極有可能會受到影響,或是雙方都互相影響。
兩人相對快跑,險些撞上,忙又互相讓開——看起來好像只是極短暫的時間,但一個又一個極短暫,就會很大的影響做菜的進度。
尤其要做的是大鍋菜,本來就很難做好吃,稍有顧及不到,要是濃了焦了糊了,都不好收拾。
另還有東西的擺放、灶臺、料臺等等的位置排布,也會影響做菜的速度。
試想要添加調料的時候,要是料臺離得很遠,或是在反手位,很可能等取了過來,那菜就煮久了,或是因為沒來得及翻動,下頭粘了鍋。
正一樣樣考慮,宋妙就聽得外頭敲門聲,應門一看,卻是大餅。
“宋小娘子!外頭來了許多人,當頭那個姓項,說是來感謝小娘子找到了他那兒子!”
大餅很是激動,忙又道:“我瞧見了,后頭他們抬了擔子來,上頭蓋了紅布,有一個角角給風吹開了——里頭全是銅錢!”
他喜道:“宋娘子可真厲害!外頭四處張榜,最后全靠你才能找到那小孩!有了這一筆小財,雖然還不夠,卻也可以多還些錢,回京以后也不用那么辛苦了!累的時候,可以休息兩天!”
又催道:“快去,快去,我來給鎖門!”
說著果然搶了宋妙手鑰匙,幫著鎖了門,才又匆匆跟在后頭出去。
而宋妙出得正堂,本以為是個僻靜角落,卻不想那項元大馬金刀找了張正中空桌坐著,見她來了,笑著拱了拱手,并不起身,而是在身旁擺著的幾個擔子中,選了最近一個,把那上頭蓋著的紅布一掀,道:“宋小娘子,多謝你在家中撞見小兒,叫我等少了些折騰——項某來做酬謝了!”
說完,方才拍了拍手。
那些小廝聞聲,齊齊把自己面前擔子上蓋著的紅布都掀了開來。
雖是官驛,其實并非都是官人,只要給錢,又有空房、空桌,同樣也接待尋常百姓。
此時正是飯點,滑州本是水道通衢,因黃河改道,四處水淹,既有被阻在此處的,也有聽了消息,想要過來做水難生意的,此時前堂可以說是聚集著很不少人。
大籮筐,上頭又有大大的圓簸箕,數百貫錢就分成六份,堆在六個圓簸箕上,高高的,完全就是一座座小錢山,看起來特別唬人。
一時堂中發出一陣躁動聲,又有低低的呼聲。
不等宋妙說話,那項元已經又道:“其實這兩日許多人都來勸,說在家中找到的小孩,不合這三百貫的要求,哪怕只給個三五十貫也盡夠了,只我一向說話算話,一口唾沫一顆釘,絕不打折扣。”
宋妙見他做派,就有些不適,只看梁嚴也知項家院子里亂七八糟,更不愿摻和他家事,便搖頭道:“您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不必如此。”
項元道:“我就知道小娘子必不肯收,另有一個提議。”
“先前我邀宋娘子到家里來管廚房事,你說背井離鄉,不甚方便,我曉得你在京中正擺攤做吃食生意,但擺攤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這里是五百貫,小娘子可以點一點,我以五百貫做本,給你在京中賃個鋪子做酒樓食肆生意,你出手藝,我出錢財,另還能幫著采買各州新鮮食材來賣,如若得利,你我三七分,怎么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