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礪假還沒休兩天,忽然被急叫回來,自然知道出了事,先前一進后衙,沒等那孔復揚湊上來報信,早有其余巡檢拉著他把事情報了。
又有那跟辛奉相熟的,忍不住道:“老辛這回栽了,在外頭辛辛苦苦跑這一遭,要是秦判官不護一護,恐怕這一回的功勞未必能落到身上不說,還要被申斥。”
但下頭人到底沒有秦解了解得清楚。
韓礪便問道:“究竟怎么回事?既是已經搜到了,叫人逃脫倒還好說,怎么會受傷?”
秦解神情甚是不滿,道:“信上說是那呂茂奸猾,手狠心狠,依我看,多半也有那辛奉自己托大——此人一向行事粗莽,不肯照著規矩干活,又一門子自以為是,以為天上地下,只他一個會做事。”
他顯然對那辛奉不滿由來已久,此時得個由頭,便抱怨起來。
“偏他又報了傷,而今在白馬縣養著,倒叫我連火都無處發去,還得安排人去接他的活!”
說著,秦解把手邊文書遞了過來。
韓礪伸手去接,又道:“辛巡檢為人魯直,或許莽撞些,若非實在無法了,但凡還有一口氣撐著,都不會報傷的。”
“不管那辛奉本心如何,又賣不賣力,眼下呂茂已然跑脫,今次他帶隊搜查,自是主責,我可以多為他說幾句話,但是衙門里頭答不答應,卻是未必,到得最后,說不得還要落些責罰下來。”
韓礪沒有說話,只低頭去看那文書。
這一份東西不知出自誰人之手,寫得甚是含糊,他認真看完,仍覺奇怪,便道:“也不知其中內情,只此時追責事小,最要緊是先把人給抓回來——不知可有線索?”
秦解搖頭道:“哪有那么容易!早早已是安排人去上下游搜查,若有進展,早已傳話回來了。”
又道:“我已是又借了五百巡兵,早間出發,一路沿江去找,只盼能把此人搜出來。”
他看了一眼韓礪,道:“正言,你我自己人,我也不怕同你說實話,辛奉此人在衙門日久,頗有些桀驁不馴,我敲打他幾回,都不見改好,今次他把事情鬧得這么難看,我雖有心幫忙,到底為難,到了最后,說不得還是要放手。”
“今次叫你來,因知你同那辛奉搭檔這一向,多有交集,怕你得知后續處置,心生芥蒂,先給打個招呼,叫你心頭也有個數。”
韓礪皺了皺眉,問道:“還不知事情來龍去脈,也不曾抓到禍首,便要著急先行處置了嗎?”
秦解道:“此案御史臺追得有多緊,你最為清楚,雖不急于這一兩天,最多等到月底,要是還沒有消息,總得先給個交代,不然我也不好應付鄭知府。”
話已是說到這個份上,韓礪本來還想替辛奉擔待幾句,見了秦解態度,干脆也不再浪費時間。
說是等消息,但他其實并不看好。
搜查自然有用,可看那呂茂從前行事和今次交手,顯然膽大而心細,這回不能將人抓住,還把人給驚了,后續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按著這個發展,要是捉不到人,秦解十有八九是不會幫著兜底的。
到時候一個老巡檢,從頭到尾跟兩個案子,跟得日夜不休,鞋子都要跑爛,回來沒有苦勞不說,還要被申斥。
自來了京都府衙,韓礪就同辛奉搭手,從對方身上學到不少東西。
雖然此人性情急躁,有時候還會說些難聽話,做些莽撞事,但為人、品性,卻是沒得挑的。
想到對方出發去往京畿搜檢時候說的那一番話,韓礪實在不愿這一腔熱血,落得如此下場。
但他只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沒有再在此處浪費時間,先行告辭了。
出門之后,他在府衙內找人打探了一番消息。
送回來的信上頭寫得語焉不詳,送信人也是一問三不知的,根本沒有什么有用的內容。
他干脆回了太學,先把自己手頭在忙的事情做了安排,次日一早,先去租了匹馬,徑直先去了宋家食肆。
彼時宋妙剛發了面準備做餅,聽得動靜,應門一看,見得人站在外頭,也頗為吃驚,忙要招呼人進門。
韓礪卻不進,只簡單寒暄了一兩句,就道:“今次來,是有幾樁行蹤要同宋攤主交代——我有事要出城一趟,快則一兩天,慢則三五天,等回來以后,恐怕不會太久,就是你我出發之時了。”
他請宋妙這兩日就慢慢把行李準備起來,還道:“今次會有馬車,收拾起來最好預多不預少,前頭形勢不太好,許多東西未必好買。”
宋妙應了。
韓礪又道:“另有一樁事,當要給你說一聲,叫你心中也有個底。”
他把辛奉在白馬縣抓人,最后走脫了賊首的事情說了,又道:“當日這賭坊多得你提醒,才能連根拔除,又因這賭坊事情,又挖出那呂茂,衙門后來又在這食肆里盯梢,雖說逐個叮囑了他們不許外傳,到底有些隱患。”
“我昨日已是請了朱雀門巡鋪、巡兵最近多來這一片巡查,正好近來雨水多,若無要事,為了安全起見,宋攤主出門時候最好不要孤身獨行。”
他把一份書信遞了過來。
宋妙拆開看了,卻是那呂茂的好幾個不同打扮的畫影圖形跟一份謄抄的海捕文書。
“我猜那呂茂必定會再做偽飾,便按著原本模樣……”韓礪指著其中一幅,“另畫了幾份,雖他回京概率不大,還是請宋攤主仔細看一看,要是在哪里見了可疑之人,便是不像這呂茂,也有可能是其黨余孽,到時候旁的都不要想,就地設法尋了官兵,保護自己為上。”
聽他樣樣交代完畢,宋妙少不得一一答應,因見他行色匆匆,身后牽馬,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韓公子是去找辛巡檢么?”
韓礪點頭道:“我去一趟白馬縣,看看辛巡檢傷勢如何。”
宋妙就問了路程,心中默算一回。
哪怕快馬加鞭,白馬縣距離京城最少也要半日功夫,眼下雨水多,路不好走,說不得要預得久些,只怕要大半天。
她看了看天色,又看后頭馬匹,道:“只怕沿途多有雨水,路不好走,也未必時時有店鋪打尖吃飯,公子若不急在這一時半會,不如牽了馬去后院喝點水,吃幾口雀麥,把毛梳一梳——等我片刻,我來做些餅子。”
這先只是一提,她還以為要勸,誰知對面那人想也不想,一口就應了,果然牽了馬繞著食肆外墻朝后頭走去。
宋妙忙遠遠叫了后頭程二娘一聲,讓幫忙開院門,方才回身干活。
早上她原就要煎餅,此時想著給那韓礪捎帶干糧,便另又有許多考慮。
最好冷吃也好吃,又有滋味,又能放個一天不易壞,還要不干噎、不硬巴。
——不如做個拿油酥來封層的蔥油餅。
她那餅本就是半燙面,此時已經醒發得七七八八,火也是現成的,便朝鍋里下了豬油,燒熱之后,下面粉、磨碎的花椒粒,快快攪和成面糊狀——此物便是油酥。
拿油酥刷面餅,有這一層隔著,水汽就不容易跑出去,能叫那面餅不干硬。
便如同喝湯時候,若是上頭浮著一層厚厚油脂,那湯怎么放怎么不涼,半日過去,都還要燙得人直咧嘴——有油隔著,不能叫那水汽升騰,帶走熱氣。
不僅如此,豬油熱的時候面餅很香,豬油冷了之后凝結起來,反而更容易叫那面起酥分層,吃起來甚有撕扯、柔軟口感,實在各有各的吃頭。
油酥炒好,宋妙把那面劑子分別搟成薄而圓的面片,刷油酥、撒鹽、鋪蔥花粒,再撒一小把白芝麻。
那蔥粒洗凈之后,要用布擦干了,不能留有一點水,免得壞了油酥作用。
此時從中心處朝外隨手切一刀,從切開處往另一邊切開處卷滾出一把收攏的長傘形狀,再從尖尖處按壓下去,稍緩一緩,就來煎餅。
煎餅用少少油,因要冷吃,油多容易膩,雙面煎香之后,再輕輕沿著餅邊撒一點水下去,蓋鍋蓋,用那蒸騰水汽把面餅內層燜熟,方才開蓋再煎,煎出酥脆外殼來。
此時這餅蔥香十足,外頭是金黃金黃的,一咬,酥脆得會掉渣,里頭卻是足有千百層一般,非常柔軟,牙齒輕輕一扯,就會被扯成一絲一絲的面餅。
蔥粒已經煎得香香的,沒了那股蔥嗆味道,只有香,吃起來那蔥是甜的,豬油香、麥香、蔥香,另還有蔥油香,微微咸,一次吃個三五張都會不覺得膩。
大鍋煎餅,一次可以煎好幾張,很快,宋妙就煎出了一大盤,等那餅晾涼了,拿干荷葉包裹起來,又用油紙包了,給那韓礪往后院送。
此時正好那馬兒毛梳完了,又喝了半桶水,吃了一碗雀麥——不敢叫它多吃,吃多了不肯走。
她送了餅,也不同對方多做寒暄,又把人送出后院,方才回屋,跟程二娘母女兩個把事情說了。
二人都曉得厲害,自然滿口答應會多加小心。
宋妙便又把那畫影圖形跟海捕文書拿出來,先跟二人一同仔細辨認,又就著那海捕文書,教二人認字。
除卻海捕文書,那韓礪又給了一份他自己匯總出來的呂茂特征。
此人不知哪里出生,但說話帶著些閩州口音,其余相貌暫且不提,卻有一個與眾不同之處——其人右手手腕、手背處有三顆三角對立的黑痣。
宋家食肆里,三人在此處研究那呂茂特征,另一頭,拿了蔥油餅的韓礪,一出酸棗巷,趁著天色還未大亮,路上行人不多,快快出城,往那白馬縣而去。
他清早出發,只在路上停了一次,換了一回馬,就水吃了幾張餅——果然好吃——饒是如此,實在路不好走,等到地方時候,也已經過了午時。
韓礪一路問人,去了縣中官驛。
白馬縣是大縣,進門之后,卻是老半天才有個老驛卒出來迎,得知是找辛奉的,他便道:“辛巡檢在后頭院子里。”
他報了號牌,因見韓礪氣質不同,哪怕聽得對方自報并無官身,也不愿怠慢,又道:“我手頭實在事多——前頭許多人催著要東西,又要送水送飯送菜,又要打點收拾,公子自己去找那巡檢吧!”
韓礪應聲去了。
那辛奉的屋子卻是擠在驛站的角落里最后一間。
他敲了門,過了好一會,里頭才有一道有氣無力聲音,道:“誰啊,門沒鎖……”
韓礪一進門,就見那辛奉躺在床上,上身衣衫整齊,下頭卻只穿了條襠褲,露出兩條黑乎乎大腿來。
辛奉本來拉著一張臉,等抬頭看到進門的是韓礪,登時又驚又喜,那黑臉都亮了,努力叫道:“韓兄弟,你怎么來了!”
一邊叫,一邊掙扎著就要爬起來。
只可憐這辛奉從前慣來中氣十足,此時喊了一嗓子,那聲音居然沒從喉嚨里頭跑出來多遠,就上不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通咳嗽,那咳也甚是無力。
韓礪忙幾步上前,將人按住,本要倒水,見屋中那茶壺是空的,正要出去討要,那辛奉道:“這官驛里統共就兩個人,連著來了幾家上官,沒空理會這里的。”
語氣頗為可憐。
韓礪便取了水壺,自己去廚房打了熱水,回來給那辛奉倒了盞水給他吃了,先問傷情,得知肋間中了一刀,雖是流了不少血,但沒有傷及肺腑,前兩日不大好,昨日已經醒過來了,今日精神也足了些,另還有摔了右腿,折了骨頭。
他正要安慰幾句,那辛奉已是忙道:“兄弟,你來得正好!我不在,那一群傻子不知怎么找的人,只怕要把人放走了——你快去盯一盯!”
韓礪就勢問話,才曉得此事來龍去脈。
原來那辛奉前日傍晚時分,帶了兩人一道去搜查,查到靠岸停泊的一處大船上時,見得一人來歷不明,細問之下,那人雖對答如流,卻有幾處細節不甚對勁。
辛奉辦案多年,自然老練。
他跟進此案日久,審過的嫌犯甚多,雖未見過呂茂本人,對其特征已是頗為熟悉,彼時仔細打量對方,雖說年齡、相貌好似有些差別,但又相差不多,尤其身形相似,便借口有人丟了貴重之物,一面以預備搜身名義穩住船上眾人,一面悄悄使人回去報信。
但去者未回,辛奉交代同行人一道搜查船艙中人,那同行者才進府衙沒幾個月,立功心切,等不及許多,先去查那嫌疑之人,結果果然在對方右手手腕處發現一枚黑痣。
那同行官差難掩激動,正要拿人,誰知對面呂茂卻是忽然暴起,袖中藏刀,隨手抓了那同行官差拿來威脅。
辛奉趁個空隙沖上前去,與對方纏斗。
船上一時驚亂。
一人毫無顧忌,一人投鼠忌器,結果可想而知。
最后辛奉挨了一刀,又被摔過來的同行差官砸斷了腿,那呂茂卻是趁機翻身投河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