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們雖然走了,但臨走前早把事情分說清楚。
那湯獲得了小舅子送來消息,又聽親爹交代了情況,哪里還又不曉得自己先前是冤枉了宋妙。
他自覺尷尬,倒是老實認了錯,連連躬身拱手,臊道:“給小娘子賠個不是,實在不知我這爹記得這樣錯……唉!”
宋妙無緣無故被潑一頭臟水,自然不悅,道:“客官這會子道歉,只有我一個人聽到,可你今早那樣氣勢洶洶上門找事,兩學食巷,數百人親眼見到、親耳聽到,人生來就有口有舌,回去之后,不知會怎樣四處傳揚。”
“我一人支應門戶,正以擺攤謀生,樣樣都做得用心,自認對得起掙的這份辛苦錢,眼下只因你隨口一說,便污了名聲——你待怎的辦?”
那湯獲同他鄰居、族兄一同上門,親眼見得宋家情況,此時被宋妙一問,盡皆慚愧,都說不出話來。
湯獲道:“我便按著宋小娘子早間說的,敲鑼打鼓,上那路口像你賠禮,同一巷子人說清楚是我錯怪了,倒叫你背了鍋……”
又一迭聲道歉。
左右兩個幫手也跟著一起賠不是。
見這三個認錯認得快,態度也端正,宋妙自然見好就收,點了點頭,答應不再揪著不放。
那湯獲又道:“這回是我惹出來的禍事,本來也該早早就來認錯,只是我那老爺子還沒好,家小還在鄉下,又得了急病……”
宋妙并不是那等不通情理的,道:“我給你寬限兩日,再拖也不行了!”
三人又一迭聲道謝,忙叫車的叫車,叫大夫的叫大夫,另還有好聲好氣送宋妙出門的。
作別之后,宋妙剛出了橋頭巷,就見巷子口好幾個人來來回回,探頭探腦。
看到宋妙,那幾個人先后眼睛都亮了,上得前來,試探著問道:“是宋小娘子罷?”
宋妙點了頭,問道:“請問諸位嬸子、叔伯有何見教?”
她記性甚好,此時不過一眼掃過去,就認出了對面好幾個都有些眼熟,應當是早上跟著進過宋家看熱鬧的。
“聽說你們宋記只要夠了三十份,不拘糯米飯也好、燒麥也好、那雪蒸糕也好,都能送到家門口,是也不是?”
宋妙道:“是有這回事,不過也不能太遠,還得要提前給定錢,免得吃食送來了,卻又不要。”
眾人個個點頭,趁著左右行人不多,把宋妙簇擁到一旁,竟是就這么當街或從腰間、或從懷里掏了錢點數起來,又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點東西。
五六人,竟也定了兩百余份。
宋妙一一記下眾人所需,復述一遍數目、地址,等跟他們各自確認過了,對著其中要得最多的一人道:“客官買這么多,糯米飯還全是大份,吃得完嗎?那糯米容易積食不說,眼下天氣熱,一應吃食都最好不要放過晌午。”
“吃得完,我給他們鏢師買的!”
那人答道。
他四十出頭,看著很精干,不像靠武藝、力氣吃飯的鏢師,反而有點像是個管事。
“原是李老太太同我提過你那手藝,只我住在這橋頭巷,覺得有些遠,又聽說要排隊,總懶得過去,今日正好路過,才曉得原來還可以送——明日先按這個送著,要是吃得好,日后還擱你家買!”
宋妙應了,少不得多謝眾人關照生意,又好奇問道:“那湯客官說我家東西吃壞了他爹,你們也不知道后頭什么情況,怎么還敢來買我家的早飯?”
其中一個婦人笑道:“我們又不傻,親眼見得你那廚房長什么樣,不比那湯大憨沒頭沒尾幾句瞎說來得靠譜?”
又有人道:“況且方才官差出來已經說得清楚,那湯老頭生病乃是吃了外頭鹿肉脯,還問我們有沒有見到賣肉脯的販子!”
宋妙就順著聊了幾句,問她們有沒有買肉脯吃,眾人個個都搖頭。
“外頭小攤小販的東西,輕易不敢買!”
“是這個說法,我家里有小孩,一年里頭少買外食,只怕吃壞了肚子。”
“正是,若不是親眼見得你家廚房,又看你這樣干凈手腳,還有巡鋪都往你那里定早飯,我也不敢買哩!”
——竟是因禍得福,還得了些新客!
于是等宋妙離開這橋頭巷,后頭背的竹簍里頭包的用來自證的吃食沒有動不說,下頭還多了挺重一底子銅錢。
今日勉強算是背著黑鍋來,清清白白地走。
巡鋪的人有了這些信息,發現了吃壞肚子的源頭,應當很快就能把罪魁禍首找出來,也算是一樁好事。
而那湯獲答應明、后天一旦得了空,早上立刻就來食巷道歉,雖不能盡數挽回今日損害的名聲,卻也總算是做了些彌補。
宋妙自覺輕松許多,回家時候,步子也輕快起來。
湯家住的橋頭巷更靠北,她來得少,許多鋪子都沒有見過,少不得多打量幾眼,走著走著,忽然聞到一股子極酸的發酵味,中間夾著淡淡的臭味,越往前,酸味越濃,也不知是不是習慣,臭味反而淡了。
宋妙走近味道源頭一看,原來是邊上有間賣酸腌菜的,門口擺了一只大缸,正有伙計從里頭往外掏東西——果然尾尖底粗,乃是酸筍。
如同望梅止渴一般,聞到味道,又看到那酸筍,宋妙頓時就口齒生津。
平陽山自有竹林,冬春兩季,筍是沒有斷過的,除卻吃鮮筍,大家還愛吃酸筍。
最擅長這門手藝的是柳娘子,她腌出來的酸筍又酸又香,并且一點都不臭。
但柳娘子時常下山,有時候旁人等不及了,就會自己腌,估計不好時間跟手法的話,多多少少會生出臭味來。
等柳娘子回來,發現自己拿來腌酸的大壇子都滿了不說,還一股子酸臭味,便張牙舞爪在門口罵。
腌筍的人少不得縮頭縮腦,個個裝作鵪鶉不敢說話,沒有一個肯承認是自己動的手。
又有人去勸,說臭的也好吃,一下子就吃完了,少不得引來再一通罵“臭的怎么配稱為酸筍”云云。
這家的酸筍多多少少有點臭,應當是發酵過頭了。
宋妙也管不得那許多,忍不住上前問了價,曉得后頭還有幾缸沒腌成的,便買了店里一個小缸,從新缸里挑了些筍出來,又要了些酸壇腌的白蘿卜,預備回去再等一等,算好時間拿出來做菜吃。
有了酸筍,她一路就在盤算用這個做什么吃。
酸筍魚是少不了的,燜鴨也好吃,要是能買到牛肉,兩者相搭,味道更佳。
另還有一樣最最搭配的——此時清明前后,都說清明螺,賽只鵝,拿螺跟酸筍一炒,下足茱萸、薄荷,不用菜,光是泡那又酸又辣又鮮的湯汁就能吃掉一碗飯。
趁著季節未過,螺螄肉肥、腥味小,暫未帶耔,不光用來配酸筍,家里那許多薄荷也能用上,拿來釀個田螺釀,也是佳肴一道。
正好前次見面時候跟那韓礪約好了,過不了多久就是自己接了程子堅請托,設宴謝師的日子。
當時韓礪說不要多做,只三四個簡單菜色,大家一起上桌,一頓吃完就好,又要她撿順手的來。
來往這幾次,宋妙自然看得出對方不是說客氣話,既如此,便打算做些應季菜,或許看著沒有那么成宴成席,但味道只有好,沒有壞的。
她背著竹簍再往回走,眼見不遠處就是巡鋪,卻是見得那程二娘從后頭大路上匆匆而來,忙迎了上去,叫道:“二娘子!”
對方一轉頭,又驚又喜,道:“小娘子怎的在這里!”
又道:“我把吃食賣完,回家一看,聽得小蓮說了后頭事,只怕那人不肯罷休,實在不放心,便說來巡鋪看看什么情況。”
宋妙道:“已經沒事了。”
又把湯獲家中情況,并兩個小孩得病,最后發現是那鹿肉脯的問題說了。
程二娘忍不住罵道:“也不知哪里來的黑心販子,拿這樣東西害人!”
又道:“那湯家人也太不曉事了,一通瞎折騰,眼瞎耳聾的,倒是連累我們,自己又可憐,又討嫌!”
說著就要去接宋妙背上竹簍,道:“一路沉肩膀得很,換我來背回去!”
宋妙確實背累了,也不跟她搶,只交代里頭有錢,乃是因此又接了兩百余份的早飯生意的訂金。
程二娘一下子就轉了臉色,喜笑顏開,道:“總算沒叫小娘子白吃這點苦,應得的!”
兩人邊走邊聊,順著就去做些干貨采買,路過魚檔,宋妙特地拐進去買了一大兜子田螺。
程二娘見狀,忍不住道:“螺肉有土腥味,不好做。”
宋妙笑道:“螺螄要養幾天,做的時候多多下油,多放薄荷,加茱萸——到時候螺肉又肥又鮮,我添了酸筍進去,酸酸辣辣的,你且等著,到時候吃了就知道了。”
程二娘聽著聽著,一不留神,口水已是出來了,忙應是不提。
其余東西買好,眼看接近晌午,飯還沒著落。
家里雖還有些鮮肉,但宋妙自買了酸筍,就惦記著吃酸的。
程二娘母女來了一陣,同吃同住的,宋妙也曉得她們口味,并無忌口不說,口味還都頗重。
便是小蓮年紀不大,竟都已經比宋妙這個成人還能吃辣。
她想了想,索性又繞去雞鴨鵝檔口,問那檔主買了幾副雞雜,轉頭同程二娘道:“中午簡單吃些,我曉得二娘子吃內臟,小蓮也是吃的吧?”
窮人家的小孩,自然沒有挑食的。
一時兩人回了家,那小蓮不用人交代,算著時辰,已是把米淘好煮上了。
她早上看到家里來了許多人,當頭那湯獲三人又態度不好,其實很慌,眼下見宋妙同程二娘回來,又知道無事,高興極了,圍著兩人不肯走,要聽她們說話。
因酸筍時候不到,味道不夠,宋妙又取了些酸蘿卜,一個切絲,一個切丁,又把雞腎切了花刀再切小塊,雞心當中劈四塊,雞肝按著大小分切,先跟重姜一點鹽稍稍飛水,濾干水分之后,和著豬肉片先大火入鍋滾一圈,再與姜塊茱萸芥末籽并酸蘿卜酸筍一鍋猛火爆炒。
炒的時候,簡直滿屋子的酸香味道。
此時那酸筍尚未腌夠,味道不足,只有酸蘿卜極搶味,是近乎刺激的酸,又有豬油炒肉和內臟的香味,芹菜的香味,芥末籽茱萸的辣。
因焯水的時候放了鹽,調味只加了不多的醬油,但已經足夠提鮮吊味。
做好了酸辣雞雜,宋妙又用素油快炒了一個菘菜。
這菜純吃春菘菜的清甜味,是清口用的。
等兩個菜先后出鍋,小蓮那飯早好了。
三個人,一葷一素,看著好似十分簡單,但又有肉,又有菜,還有早上宋妙背回來的排骨清湯,足以安撫一日疲勞。
大人拿蒲團圍坐在條凳邊。
小蓮臉上的笑都沒有停過,搶了盛飯的活,手中一邊勺,眼睛一邊偷偷去看那酸辣雞雜,尤其盯著中間的雞心,盤算自己能不能分到兩只。
此處宋妙已經坐等吃飯,但同去那湯家的巡捕、巡兵們,剛回到巡鋪,留守的人見他們回來,卻是忙道:“怎么去了這許久,桐花巷有人來報案——死人了!”
巡鋪里每日遇到的是小偷小摸、打架斗毆、鄰里糾紛,命案卻是并不常見。
諸人盡皆一驚,問道:“怎么死的?”
又有人問道:“報軍巡院了嗎??”
“已經安排人去了,只一時半會沒那么快回信,他們幾個上了桐花巷,還沒回來,報案的說死了個小娘子,八個月身孕,眼下一尸兩命。”
一時滿屋子人說不出話來。
那人又道:“說是吃錯了東西,找大夫開了藥,也沒好,正吵著要找那買東西的小販。”
此人交代完,方才問道:“你們怎么樣了?去了酸棗巷宋小娘子那,湯家人還鬧嗎?”
先前那巡捕忙道:“同宋小娘子并無關系,乃是湯家那老頭自己吃壞了東西,一家子共有三人,都是一樣癥狀,又拉又吐,又高燒不退,多半是吃了街頭賣的獐耙鹿脯,我們正要問鋪里調用人手去把人找出來……”
此人話音才落,門外正好進來一名巡捕,聞言卻道:“又拉又吐,又高燒不退?桐花巷那死的孕婦也是這樣癥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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